“我们正坐在万德罗博猎人们在盐碱地边用大小树枝搭成的埋伏处,听见了卡车驶来的声音——”
顾童祥斜着眼瞟了一瞟房间的角落里那只亮着红色提示灯,显示正在录像的电视台摄影机。
他努力的又把腰挺直了几分,翻过了一页手中散文集《非洲的青山》的书页,继续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变调的,好似劣质版人艺话剧演员蒲存昕的声线语调读道。
“——起先,它离得很远,谁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声音。接着它停了下来,我们就希望根本没什么声音,或者也许这是风声……”
顾为经就坐在爷爷的身边,端着一杯茶歇室里,提供给今年入围国家美协候选名单的艺术家们的免费咖啡在喝。
通常来说。
喝咖啡是不需要吸管的。
但顾为经实在觉得,他迫切的的需要在嘴里叼住什么东西,用来崩住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喷出来。
嘭!
顾为经能感觉到,隔着茶几,他被顾老爷子踹了一脚。
“认真点,摄影机拍着呢,和你讲过了,听爷爷读书,你要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发自内心的爱戴的感觉。我是大山,我是大海。”
顾童祥压低声音说道,眼神中充满了恶狠狠的威胁,“小子,你现在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只猴子。”
尊敬,好吧,尊敬,我懂。
顾为经乖乖的点头。
顾童祥看到孙子这幅模样,觉得实在带不动这种弱鸡队友,只好把爷孙亲子读书环节暂时先告一段落。
从怀中掏出一个实木的雪笳盒,抛给孙子。
顾为经强忍着想要吐槽的冲动。
他打开盒子,抽出一根和木棒一样又大又粗的雪茄烟出来。
顾为经抬头瞥了一眼一边满脸写着“我在盯着你呐,别想偷懒!”的老爷子,无奈的按照对方交待自己的流程。
仿佛非洲原始部落里,正准备围着篝火,举行一连串复杂的祈祷仪式的土著一般。
一板一眼。
先敲击雪笳,让烟叶变得紧实,然后小心翼翼的用雪茄刀,剪掉它的头部,让里面烘干压紧的烟草叶露出来,又拿起打火机。
据说是为了防止打火机里的煤油的刺鼻味道,玷污雪笳原始的风味。
所以顾为经在顾童祥威胁的目光下,先用燧石打火机引燃了烟盒里放着的雪松木片,再用木片温度适中的外焰,一点一点的旋转着点燃了烟草。
终于。
顾为经捏着脑门,双手托着雪茄,递给了爷爷。
“为经啊,你的心乱了。”
谁知。
顾老爷子拿过了雪笳,却并不抽,非常不知好歹的批评道:“心乱了,点出来的味道就不好。”
他盯着手中缓慢燃烧的香烟,好似生活中已经经历过了孙子成百上千次相同的侍候,一丝一毫的错漏,都逃不出他的慧眼。
又好似得道高僧盯着井边绿苔横生的纹理,似乎有精妙的禅法,即将被他道出。
“爷爷教导过你,不是么?一言一行,都应该有它的法度,真正的绅士,应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神不动,心不摇。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顾童祥等待了两秒钟。
见孙子没有答话。
只好自己发挥了下去:“我不教过你么?不要小家子气,这种古巴手工雪笳虽然并不昂贵,但依然要郑重以待,必须要多剪一点,才能让中部的笳衣充分的参与燃烧,第一口下去,便能感受到那种中美洲咖啡豆般的味道。”
顾童祥让烟草在手中缓慢的燃烧。
“我知道,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有机会入选国家美协,但急躁没有用,等待,足够等待才能酝酿出最好的味道。”
他以纵横捭阖的姿态,批评教育完了孙子。
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茶歇室的角落。
打开窗户。
顾老头以扛着相机去公园打鸟玩的经验,评估了一下逆光的角度,调整了下站姿,然后叼住雪笳深深的吸了一口。
“delicious。”
顾老头弹舌,发出了一声正宗的伦敦音。
在喷涌的白色烟雾中,给摄影机的镜头留下了一个明暗光亮交错的视觉剪影。
顾童祥觉得自己简直帅爆了。
而顾为经那边,觉得他已经很努力了,但他实在真的要蚌埠住了。
……
今天是国家美协一年一度评选审定新的入会会员的日子。
候选人都应邀来到了美协的总部办公室大楼。
场面不小。
电视台的派了记者和导演团队来,包括给艺术家们提供休息的茶歇室里都布置了摄像机。
据说。
他们要把今天的场景剪辑出一个专题的短记录片来,就叫《艺术家之日》。
顾童祥摩拳擦掌的很是激动,但顾为经本来是对这件事没有太多兴趣的。
他很忙。
更何况,他虽然履历很硬,可苗昂温身后毕竟有着豪哥做为推手。
真跑过来。
谁是红花,谁是绿叶,不到最后是说不清楚的。
以前的他,肯定就在家里等结果了。
但是几天前,和胜子小姐在孤儿院里的交谈,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顾为经对待生活的想法。
练画是没有个尽头的。
他觉得让自己松驰下来,多去拥抱生活。
不管好的坏的,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多多的聆听市井的烟火气,等待着人间喧嚣扣动心衔的那一刻。
然后——
顾为经就觉得,从今天以后自家老爷子在他心中形象,完全都不忍直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