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好人坏人(1 / 2)

 “好!”

围观人群中,不知有谁突兀的叫了一声好。

油头小开愣了一下,一边探着头向叫好声处张望,一边悄悄对身边的女伴咬耳朵赞道,“这声音正啊!字头正,字腹挺,字尾托,钩弯带拐,带着儿话音又没把‘儿’字拖出来,带着腔儿呢!光是这声儿好,想练的这么规矩,就得在梨院砸个两三百块大洋的门票钱。”

“我猜他绝对是位‘梅痴’!”他一脸神往,“这声儿,讲究着呢。”

不愧是各地风月场里练出来的顽儿主。

小开光听这一声儿“好儿”竟然就听出票友间的惺惺相惜出来,连喜欢捧那个角儿都一脸笃定,就差听的出生卒籍贯来了。

大概是因为这声“好”喊的太标准,这个场合又太奇怪。

不光小开惊叹不已。

包括围观的群众、分开人群的巡捕,汽车上下来的上海王的管家……所有人都愣了片刻。

像是时间都在这一刻停住了。

场面静悄悄的。

只有人群中压抑的小声窃窃私语声,仿佛是即将要沸腾的海水。

“白痴,谁喊的?”

忽然,有位西人巡捕挥舞着交通棍,向着人群挤去,就想把叫“好”的家伙从人群里抓出来,替上司表功。

那一声叫“好”声。

似是一丝引子。

而洋巡捕的一脸狰狞怒斥的样子,则仿佛是压倒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根根草。

于是连锁反应开始了。

“好!”

“好!”

“曹神童,侬个做事真個提气嘞!”

“……”

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四面八方都有叫好的声音儿。

声音连成一片,像是四面八方有十几只大锣一起敲响,连绵成一片。

再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喊。

面对表情愈发难堪可怖的巡捕们。

看热闹的群众里,有人面带惊恐的往后退,有些人笑嘻嘻的用上海话和面前的洋巡捕解释这不是他喊的。

边摆手,边喊着“让道”。

却又用彼此身体阻挡着对方没法挤进去抓人。

而围观的叫好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此起彼伏,像是一道又一道拍打着沙滩的海浪,气势一起来,反而逼着巡警们步步后退。

老百姓恨日本侵略者不假。

可这些劳斯莱斯上的,租界里趾高气昂的洋大人们,何尝又不是侵略者的一员呢?

前些年闸北那边,大家才刚刚联起手来对抗过租界的不断扩张,侵夺东夏人的土地。

更何况。

这些外国洋行的生意,好些都是沾着中国人的血的。

工厂里的童工什么的就提了。

不是因为外国人的工厂讲规矩,而是因为这已经成为了正常现象,人人都这么干。

实际上。

这年代也没什么禁止儿童劳工法,欧洲也没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文明”国家。

连不列巅本土也是童工遍地走,女工不如狗的局面。

但这些租界的大洋行,很多都是借着鸦片战争起来的。

那些大洋房,大公馆,镀银的劳斯莱斯上,承载的是他们灯红酒绿高人一等的生活,承载的同样也是无数家庭家破人亡的累累血债。

大家固然对上海王太太一出手,就是一只珍珠象牙手饰盒用作小孩子的润笔赏赐的阔气。

感到咄咄称奇。

可心中也对这些在上海做了二三十年的一等公民,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惯了的洋大人和手下买办们,同样没有什么好印象。

曹神童有勇气这么不给上海王的面子。

沪上的老少爷们就有勇气给这小鬼头叫一声“好”,捧捧场,抬抬声势。

还能活的不如小孩子不成?

连那位带着女伴,看上去有些油滑的眼镜小开。

在四下探头探脑的观望了一阵,确定巡警都被阻挡在人群外面进不来,也没有人在注视着他这个方向的时候。

竟然也吐气开声。

“曹小哥,好哇唔!”

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后,他侧过头来对拉着他手,对他偷笑的女伴昂了昂下巴,得意的一拍胸脯。

“这声,才真地道!”

……

英国管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尴尬在那里,向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

他很少会遇到这种事情。

也有些麻爪。

一个小屁孩而已,不买上海王的账,或许主人家会一笑了之,根本不放在心上。

或许主人家有一百种方法炮制他,转眼把他套在麻袋里沉黄浦江。

但无论是哪一种。

这都不是他所能决定的。

太太想要见见曹神童的模样,这么小的事情都办不好,才是他的无能。

听着耳边那些往日里从来都不太看的起的下等人让他难堪的叫喊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涛涛的黄浦江潮水。

管家在心中翻起滔天怒火的同时——

其实,突然也开始有了几分害怕。

无论是洋人活的有多么威风。

他们完全不怕本地官僚,不怕那些酒宴上围绕着他们吃饭的富商贵人。

但当本地成百上千名普普通通的质朴老百姓,肩并肩的站在一起,对他们呐喊的时候。

不管身后的那辆劳斯莱斯多么昂贵,又代表了何等的权柄,都无法提供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老实讲。

慌的不仅仅是英国管家。

另一边,曹轩小朋友此刻也是有点慌的。

他坐在那里咬笔杆,沉稳的仿佛四周逐渐形成的暴雨疾风不屑一顾的样子,并不是他胸用惊雷而面如平湖,小小年纪就按太史公说的可拜上将军了。

而是他已经吓坏了。

师兄们就说他有点闷,不爱哭,不爱笑,一点也不好玩。

天然呆式的扑克脸就这点好处。

他心里慌的紧的时候不会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哇哇大哭,而是直接僵在那里,进退不得,宛如是一尊木雕泥塑。

小孩子心中没有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也未必就有大人那么复杂的家国情怀。

他不愿意去,单纯的只是不喜欢这些人。

不搭腔则是因为曹轩小时候在小和尚堆长大的,不太善于言辞。

过去那些日子里的人情应答,多是老师替他应承的。

曹轩不知道应该怎样妥帖的拒绝对方,就在那里一个人修闭口禅,不说话,权当没听见。

以前碰上回答不出的问题,或者这些天遇上那些烦人的客人。

他都是这么做的。

他对师兄们玩这招的时候,师兄会摸摸他的脑袋。

对徐申如老爷子玩这招的时候,老爷子递过来一个梨子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