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歌垂下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前世的时候她就不太会和家人相处,她也知道她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感情本就生疏,她若是再冷冰冰的,母女如何亲密得起来?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她长这么大没撒过娇,她从小被周老头当麻袋养,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哪有哭着喊疼的份?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人娇养,男人可以做的她也可以,男人不能做的,她仍然可以。
相较于等着别人将东西捧给她,李朝歌更喜欢自己去拿。
不会说那就不说话。天后拉着李朝歌打量,李朝歌就安安静静杵着,任由她看。天后毕竟不是普通女人,她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说:“回来了就好。这些年你不在宫里,几个兄长妹妹都很想你。你先去换身衣服,等一会,我叫太子和常乐过来,你们兄妹好好说说话。”
李朝歌点头,硬邦邦应下:“好。”
很快有宫人上前,引着李朝歌去换衣服。等她们出去后,天后和皇帝坐到塌上,感慨道:“这些年她流落民间,应当受了许多苦。我看她的手上全是茧子。”
皇帝倒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心高兴女儿找到了,哪儿会留心其他细节?皇帝叹道:“她毕竟在民间长大,性情和京城的女子不一样。说话就只会老老实实听着,连接句场面话都没有。不过她说她被一个侠客收养,从小习武,也难怪。”
天后听到,眉梢微微一动:“哦,习武?”
第15章驸马
“是啊。”皇帝便是见多识广,身边环绕着天底下最顶尖的人才,见到李朝歌依然觉得稀奇,“后山不知道为什么闯进来一只黑熊,天后你没看到,那只熊足有一丈高,看起来像小山一样,可是朝歌单手就能抵住黑熊的攻击,最后还杀了那只妖熊。收养她的人,应当是个避世退隐的神人,要不然,当年也无法从乱兵潮中救下她。”
即便十年过去了,皇帝想起当年那场叛乱,依然觉得心惊胆战。
朔方是长安北边的军镇,南接壤关中,北尽唐之北境,军屯数量占全国四成之一,算是唐朝最强大、最发达的军镇区了。朔方本该是长安最坚实的堡垒,可是永徽十二年,却险些成了覆灭大唐的危难。
朔方节度使勾结妖道,意图攻占长安,拥兵自立,因为当年李家就是这么搞的。按理李唐已经统治中原近六十年,建朝后轻摇赋税,鼓励农耕,米价从前朝末年一斗三千文,降到一斗六十文,这时候造李唐的反,和当年李家反隋截然不同。然而朔方节度使一帆风顺,势如破竹,近乎摧枯拉朽地逼到了潼关外。
长安大乱,皇帝和朝廷匆忙离开长安,赶往益州。益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再加上周围有天然屏障,是最适合保存实力的地方。朔方节度使能把皇族逼成这样,并不是朔方的军队如何强盛,或者朝廷的驻军多么腐朽,而是因为朔方勾结妖道,有鬼兵鬼将助阵。
据当年幸存的前线将士说,叛军攻过来时本来是正常的,朝廷军按照阵法抵抗,两军相接时,对方阵营里突然响起幡铃声,一些轻飘飘的纸兵、纸兽飘落在地上,突然变成活物,不怕死也不怕痛,疯了一般攻击朝廷军。这些怪物虽然是纸做的,可是咬合力不比真正的虎兽小,而且被他们咬住的人,伤口会泛出黑气,没过几天就全身腐败而死。
朝廷军大哗,士气一落千丈,节节败退。很快,潼关就失守了,皇帝带着后妃仓皇南逃。在逃难路上,李朝歌落入叛军和纸兽乱潮中,就此音信全无。
皇帝当时痛失爱女,又适逢烽烟四起,家国不在,心情十分抑郁。他本以为李唐江山就要断送在他这一代,没想到李朝歌丢失后没多久,那些诡异的纸兵纸兽突然消失了。朔方节度使暴毙帐营,被叛军尊称为国师的妖道也不知下落,朝廷军绝地反击,逐渐开始占领上风。
从一开始,这次叛乱难缠的便是纸兵纸兽,而不是朔方之军。妖道消失后,叛军群龙无首,没过多久朔方之乱平,李泽带着朝廷后宫,回到长安。
叛乱平息了,可是他们走丢的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多年来皇帝一直心存愧疚,为此他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在李常乐身上,以此弥补对大女儿的亏欠。天后也对李常乐宠溺非常,想来,她和皇帝是一样的。
一别十年,宫中所有人,包括皇帝也觉得李朝歌已经死了。身强体壮的士兵都在纸兵纸兽手中活不下来,何况一个六岁的孩子呢?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机缘,被一个隐士高人所救,并且隐姓埋名十年,习得了一身好本领。
皇帝唏嘘当年,并没有注意到天后垂着眸子,不曾表态。皇帝说完后,满身劲儿无处使,一腔父爱蠢蠢欲动:“她这些年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明明是公主,本该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结果却在民间蹉跎了十年。既然她回来了,那么一切待遇理该比照广宁,甚至还要更高些。她的封号已经有了,继续用安定就好,公主府也是时候修建了。对了,她的封邑是多少,要不要再加点?”
天后听到这些话,眼神动了动,说:“圣人,公主封邑不过三百五十户,安定这些年累积的食邑已经一千户了。她刚刚回来,正要熟悉人脉,慢慢融入到东都。你若是再封赏她,让其他宗室怎么想?广宁又怎么想?”
天后处事要比皇帝圆滑的多,皇帝一想也是,李朝歌本就是突然出现的,要是再给她搞特殊,只会替她树敌,不利于让她融入环境。皇帝打消了这个念头,说:“那就从其他地方补偿她吧。如今我们一家团聚,日子还长着呢,不急。”
天后也这样想,过犹不及,这种事还是循序渐进、春风化雨为好。母亲的关注点到底和男人不同,天后忆起一件事,问:“现在是二十二年,朝歌今年十六岁了?”
“是。”皇帝点头,感慨道,“岁月不等人,都十年了。”
天后见皇帝还是没听到点子上,只能再一次提醒:“圣人,国法有规,女子十七岁当嫁,她今年已十六岁了。”
这回皇帝终于想起来了:“对啊,她都十六了,该招驸马了。”
按照唐律,女子十七岁必须婚嫁,要不然朝廷就会遣派官媒,强行给未婚男女婚配。到时候嫁给瞎眼的瘸腿的,可由不着自己。自然,没有官媒敢指点公主,可是李朝歌年纪已经不小,是时候考虑婚嫁的事情了。
正巧今日裴大夫人向李常乐提亲,天后一起说给皇帝,道:“刚才裴大夫人也在,和我说了裴大郎君和常乐的事情。依我看,她们姐妹俩没差几岁,干脆好事成双,将朝歌的婚事也一起办了吧。”
皇帝一听到两个女儿都要出嫁,本能地皱眉:“怎么两人都要嫁人?她们才多大?”
“常乐今年十四,朝歌更是十六岁了,是时候筹备了。要不然等十七八还嫁不出去,岂不是叫百姓笑话?”
行吧,家里的事皇帝一向听皇后的,于是点头道:“好,这些事,天后你来安排吧。裴大郎和常乐一起长大,品行信得过,反倒是朝歌,你一定要好好把关,务必给她挑个十全十美的驸马。”
天后应下,笑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圣人,你只叮嘱朝歌却不管常乐,要是被孩子们听到,恐怕要说你偏心了。”
皇帝摇头。他自然对小女儿更有感情,可是李朝歌刚刚找回来,还在民间受了许多挫折,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加倍补偿。他没能护着她无忧无虑长大,那给她找一个好夫婿,保护她下半生安稳无忧,便是他这个父亲唯一能做的了。
皇帝说:“朝歌和常乐不同,常乐心地纯善,仁义大方,她会明白的。再说,裴纪安是长安洛阳数一数二的人物,常乐招了他做驸马,日后有裴家帮衬,婚后已经比朝歌强了一大截。如此,更要给朝歌好好挑一个驸马,就算比不上裴纪安,也不能差太远。要不然以后姐妹两人越差越大,那才是真的埋下祸患、离间姐妹感情呢。”
“我明白。”天后说道,“圣人担心的这些我都懂,我定好好把关,给朝歌挑一个不逊于裴纪安的驸马出来。”
皇帝道:“朕自然相信你。朕刚才那些话,不过是有感而发、言之所至罢了。这么多年来,你办事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从无一次偏差。朕就是不相信自己,也不会不放心你。”
天后抿唇轻笑,道:“我们夫妻多年,哪还用说这些。圣人,时候不早了,过一会该开宴了。你快去前面忙吧,我去看看朝歌。”
皇帝十分放心天后,当即如释重负,毫无忧虑地出门了。天后静静在千秋殿中坐了一会,叫来宫女,问:“大公主呢?”
“公主在后殿更衣。”
天后轻轻点头,吩咐道:“你们好生侍奉,勿要怠慢了公主。”
“奴婢遵命。”
千秋殿后殿,宫女们鱼贯跟在李朝歌身后,手里捧着瓶瓶罐罐,要为李朝歌沐浴更衣。女官知道这位刚回来的安定公主是江湖人士,恐怕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奉,为此特意说:“公主,一会有晚宴,礼服复杂繁琐,须得多人配合才能穿好。奴婢等人奉天后之命侍奉公主沐浴,之后,再伺候公主更衣。”
李朝歌明白宫廷的规矩,就算她不在乎形象,也不可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衣去参加宫廷宴会。她点点头,说:“我明白。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按最常用的章程安排就好。”
女官微微吃惊,听说这位公主一身匪气,能孤身杀熊,她本以为这是个蛮横凶悍的主,没想到,竟意外的好说话。女官应是,招呼宫女们放水、熏香,引着李朝歌沐浴净身。
李朝歌沐浴出来时,宫女们为她拿来中衣,要亲手为她穿上。李朝歌没有拒绝,由着她们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将她身体胎记看个明明白白。
李朝歌前世和天后相处了那么久,最是明白这位女皇的秉性。李朝歌知道天后已经相信她就是李朝歌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天后会再三取证,屡次试探。这些宫女里必然有天后的眼线,查看她身体上的胎记或者小痣,回去和天后禀报。天后自己生的孩子,当然知道一些细微特征,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对就知。
而且,天后也会派人去剑南,和当地人核查李朝歌的身份。不过,天后势必要无功而返了。这些年周老头怕被人找到,行踪格外小心,除非天后的人能穿过黑森林,找到黑林村,不然,必然什么痕迹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