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余思雅回到家,屋子里一片空寂,她喊了两声:“香香、红英……”
没人应声,两个姑娘的房间半敞开着,余思雅探头往里一看,收拾得很整洁,就是不见人影。
这么热的天跑哪儿去了?难道是出去找同学们玩了?有可能,刚考完,让她们放松放松也好。
余思雅便没管,倒了一杯凉开水,回到自己的房间眯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又四处奔波的缘故,她感觉头有些晕,有点中暑的征兆。
余思雅躺下眯了一会儿,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外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她揉了揉眉心,爬了起来就推开门就看到沈建东一边将刚倒好的水杯递给两个姐姐,一边数落她们:“你们干嘛去弄这个,这么热的天,从早忙到晚才挣几个钱啊。你们缺钱跟我说呀,我有钱,用不着你们这么辛苦……嫂,嫂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余思雅没理他,而是看向两个女孩子。
才两三天不见,两个女孩子就大变样,满头大汗,衣服也被汗水打湿了,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有的地方像是在脱皮。
“怎么回事?你们干嘛去了?”
余香香和沈红英对视一眼,两人心虚地不敢看余思雅,弱弱地说:“嫂子,你,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她们不肯说,余思雅将目光投向沈建东:“你说说怎么回事。”
沈建东气哼哼地说:“她们俩背着我们偷偷出去卖冰棍。哼,要不是今天被我发现,她们还打算一直瞒着我们呢!”
被弟弟卖了,沈红英紧张地拽着衣角,急急解释:“嫂子,建东才14岁的时候就在乡下卖瓜子,我们都18岁了,总不能还一直让你跟建东养着吧,也可以自己做点事情了。”
乡下18岁的姑娘不是工作,就是嫁人了,即便还有个别留在家里的,也天天帮家里干活,带孩子,哪像她们,还要嫂子和弟弟养。
沈建东不满地哼道:“那能一样吗?我是男子汉,你们是姑娘家。哥可是交代过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们,咱们家又不缺钱,这么辛苦卖冰棍干什么?”
余思雅明白了双方分歧的原因,笑了笑,伸手制止了:“好了,别吵了,听我说几句行不行?”
她一出面,姐弟俩立马安静了下来。
余思雅温和地看着余香香和沈红英:“你们俩不是临时起意吧,什么时候想到去卖冰棍的?”
余香香抿了抿唇,小声说:“暑假的时候。正好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家是冰棍厂的,可以帮咱们拿到货,还能便宜买别人不要的箱子。”
余思雅瞅了一眼门口两个笨重的木箱子:“你们倒是深谋远虑嘛,半年前就规划好了。”
“姐……”余香香以为她生气了,很是不安,“我,我们就是想做点什么,建东比咱们小就开始自己养活自己了,你18岁的时候也单独撑起一个家了,我们,我们都这么大了,还什么都没做过。”
余思雅笑看着她:“紧张什么,我又没说生你们的气。卖冰棍挣了多少钱,说来听听?”
“昨天我们俩一共挣了8.7元,今天的还没算。”沈红英小声说。今天卖到一半就很不走运地被弟弟给逮着了,连卖了多少钱也没来得及数。
余思雅夸道:“不错嘛,平均一个人四块多,一个月就有一百二十块左右,比很多工人工资都高了。”
“嫂子,你到底站哪边的?”沈建东不高兴地抗议道。
余思雅瞅了他一眼,先是肯定他:“建东,我知道,你是关心两个姐姐,爱护两个姐姐,不希望她们吃苦。你的心意,香香和红英都明白的,对不对?”
沈红英和余香香都连忙点头:“建东,我们都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你就别生气了嘛。”
沈建东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余思雅笑了笑,继续说道:“建东,你也要理解姐姐们的心情。她们看到你这个做弟弟的都天天这么辛苦,早出晚归,勤奋干活挣钱,她们也想为家里做些什么,所以才会去卖冰棍。”
“可是,我们家又不缺这几个钱,她们跑出去晒得黑乎乎的,值吗?”沈建东不满地嘟囔,“又挣不了几块钱,何必呢?她们要多少钱,我给她们就是,以后她们的零花钱都由我负责。我每个月给她们一百二十块……”
“建东,闭嘴!”余思雅厉声打断了他。真是越说越不像话。
沈建东还是有点怕她,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
两个女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都没了先前的兴奋,甚至带着点不安。
余思雅放缓了语气说:“香香,红英,太热了,你们身上都是汗,去洗洗,换身衣服。建东,跟我来,我们谈谈。”
沈红英踌躇了一下,低声道:“嫂子,你,你别训建东,他,他也是心疼我们,为我们好。”
“我知道。”余思雅冲她安抚地笑了笑。
等两个女孩子回屋了,余思雅将沈建东叫进了卧室,指着书桌前的椅子:“坐。”
沈建东还有点不服气:“嫂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多管闲事?可这么热,别人都在家吹风扇,看电视,睡午觉,她们俩却背着那么沉的大木箱走街串巷叫卖……”
“建东,你当年背着瓜子在公社到处叫卖,在放电影的地方一守就是一个晚上,冻得瑟瑟发抖,你后悔吗?”余思雅打断了他。
沈建东轻轻摇头:“不后悔。”
“那不就对了,你又怎么知道两个姐姐会后悔?”余思雅反问。
沈建东支吾了一下说:“那,那不一样。我是男孩子,家里的顶梁柱,她们是姑娘家……”
余思雅又打断了他:“那嫂子就不是姑娘家吗?”
沈建东愣了愣,狡辩:“嫂子不一样,嫂子最能干了。”
余思雅无奈地看着他:“建东,你这是偏见。我理解你的好意,你是觉得咱们家不缺钱,香香和红英不必这么辛苦,你想让家里人过得很好,但如果当初我也以咱们家不缺钱,你不用这么辛苦来阻拦你,你会开心吗?”
沈建东怔住了,还是有点不甘心:“那不一样,香香和红英才……”
“哪里不一样,是你觉得不一样,但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伟人都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能做到的,她们也一样能,你可不要小瞧她们。建东,人除了物质生活上的满足,还需要精神上的认可和满足,实现自我。红英和香香比你大两岁,还时不时地从你这里拿零花钱和压岁钱,你虽然不介意,但她们心里会很不是滋味,也希望能反过来为你做点什么。”余思雅语重心长地说。
沈建东还小,不大明白这些。家里常年就四个人,沈建东小小年纪是家里最富裕的,出手也最阔绰,她也有自己的事业。在这种环境中,两个女孩子是既为家人骄傲,但同时心理压力也不小,她们也希望能够做点什么证明自己,再不济也能不伸手向弟弟拿零花钱。
虽然余思雅也不大赞成卖冰棍这个方式,但这是她们的选择,她们成年了,是大人了,干的又不是违法乱纪的事,她没拦着的道理。
沈建东嘟囔了一句:“都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余思雅好笑:“既然这样,你还没成年,我跟你哥也能养得起你,干脆你也别卖瓜子了,一家人嘛,分那么清干什么,你说对不对?”
这下轮到沈建东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他撇嘴说:“嫂子,你欺负我。”
余思雅没搭理他的卖惨,板着脸问:“知道错了吗?”
沈建东连忙点头:“我知道了,嫂子,我刚才不该那么说她们。”
“知道错了就去给姐姐们道歉,不管挣多挣少,都是她们辛勤汗水努力挣来的,咱们要尊重她们的劳动成果,认可她们的努力。”余思雅睨了他一眼说道。
沈建东换位思考了一下,虽然还是觉得姐姐们太辛苦了,倒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点头:“嫂子,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跟她们道歉。我刚才不该那么说。”
余思雅这才重新笑了起来:“嗯,我知道你也是好心。但现在刚高考完,她们心里可能也很忐忑,有点事做也好,能够分散她们的注意力,总比天天在家里想高考的事好。”
沈建东转念一想:“嫂子,你说得也有道理。”
“走吧,想通了就出去跟姐姐道歉。”余思雅率先出去。
两个女孩子已经洗完了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但表情还是有些难过,眼睛也红红的,估计是偷偷哭过了。
沈红英主动说:“嫂子,我……我跟香香想过了,咱们以后不去卖冰棍了。”
从余思雅把沈建东单独拎进去谈话后,她们俩回屋就越想越后悔。觉得自己不但没为家里分忧,反而让家人起了矛盾,很是不应该。
“为什么不卖?建东已经想开了,不会反对,是吧,建东?”余思雅仍旧温和地笑道。
沈建东摸了摸鼻子:“姐,香香姐,对不起,我刚才不该那么说你们的。你们想卖就卖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沈红英和余香香不敢置信地对视一眼,脸上带着不敢置信地狂喜:“建东,你真的不反对了?”
沈建东用力点头:“不反对啦,你们要干什么我都不反对。”
余思雅敲了敲桌子:“等一下,虽然我同意了你们去卖冰棍,但还有前提条件。以后只能上午和傍晚卖,中午太阳最热的这段时间,你们不许出去卖冰棍,以免中暑了。”
中午最炎热,也是冰棍最好卖的时段,两个姑娘都有点不甘心,可好歹比不能卖强,便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余思雅又拿出一把票和钱:“走路卖冰棍效率太低了,明天你们俩去各自买一辆自行车,将木箱子绑在自行车后面,这样能节省不少时间和力气。”
“不行,嫂子,太贵了,我们俩卖一个月冰棍都买不起两辆自行车呢。”沈红英连忙摇头。她们是想给家里减轻负担,可这样一来,赚的还不够自行车的钱,分明是给家里增加负担。
余思雅笑了笑,把钱塞到她手里:“就当是嫂子送你们的毕业礼物,反正以后也要买的,有个自行车出门方便,拿着吧。出去卖冰棍注意安全,不要去偏僻的巷子,最好去学校、厂区门口、商场门口,电影院等等,这些人多的地方卖得快。冰棍卖不完也没关系,天黑前必须回家,什么都没有你们的安全重要,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两个女孩子有自立的意识,她当然要大力支持,不是挣多少钱的事,而是她们愿意努力去尝试。虽然很苦,但这也是她们人生中宝贵的经验和难得的经历,余思雅不会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觉得应该将她们娇养在家里。以后出了社会,到了工作岗位,别人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孩子就让着你,早点锻炼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女孩子接过了钱和票:“谢谢嫂子/姐姐。”
她们以为余思雅会反对这个事,所以一直瞒着,没想到最后余思雅竟然大力支持她们,反倒是沈建东反应激烈。
余思雅轻轻拍了拍她们的肩:“一家人,不必说谢。以后有什么事不要瞒着家里,家里不知道你们在外面做什么,万一遇到点什么事也帮不上忙。要记住,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我都会尽量尊重你们的意愿!”
“真的,嫂子,那……我有个想法,你也不会生气吧?”沈建东忽地冒了一句出来。
余思雅眯起眼看着他:“说来听听。”
怎么感觉这小子在放大招。
还真不是余思雅的错觉。沈建东清了清嗓子,语出惊人地说:“嫂子,我想跟田主任一起出国,可以吗?”
余思雅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了:“你也想出国?你想清楚了?”
最难的部分已经说出口了,沈建东用力点头:“对,我也想出去看看。机器炒瓜子比我用手快多了,如果能够搞个机器,将瓜子丢进去,自己炒,出来自己封袋,那是不是更省事?我问过田主任了,他说机械厂搞不了,也许外国的机器可以呢?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最初的震惊过后,余思雅的情绪平复下来,看着跃跃欲试的沈建东,这倒是像他的性格,大胆、冲动、好奇,想到什么就干什么。
只是这个事这么大,余思雅也不好替他下决定。
“建东,出国要耗费一笔昂贵的资金。田主任的来回开销,由清河鸭集团出,因为他是重要的技术人才,出去能够为我们采购机器,学会使用、维护和修理机器,回来还要教我们厂子里的技术员。这笔钱,算是清河鸭的投资,但你出去的开销,清河鸭不会出的。我跟你哥的工资也没法支撑你在国外呆个半年一载。”余思雅先跟他说清楚利害。
沈建东满不在乎:“我自己掏钱,不用清河鸭出。”
是他想出去看看的,他又不是清河鸭的员工,没道理让清河鸭掏钱。
余思雅点头:“好,钱的事咱们暂且不论。你想过没有,你一旦出去,怎么也要呆个半年一载才会回来,那你的瓜子生意怎么办?还做不做?”
几天半月,她还可以帮沈建东打理,抽出空照看一下,时间这么长,肯定不行。而且现在通讯不发达,他也没法遥控搞这个,才开了个头的事业就这么放弃了?
沈建东有点为难,他舍不得他的瓜子生意,但又很想出去看看外面那个更广阔的世界。
见状,余思雅说起了第三个问题:“还有语言问题。你不会日语,去了那里都没法跟人沟通,连买个东西都困难,更别提学习别人更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管理经验了。田主任从年初就开始自学日语,每周日还去找日语教授单独教学,现在也只会一些基本的交流和机械方面专业俗语。你现在出国恐怕一句话都搭不上。”
沈建东不服气:“我也可以学。”
“好,如果你真有这个想法,那就从现在开始学,等你学会了再说,以后出国的机会多的是。”余思雅笑着说道。
如果这件事能激起沈建东学习外语的热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沈建东是个固执的人,他心里生出了这种念头,估计以后还会惦记着。可他再比同龄人成熟,也到底只是个16岁的孩子,搁眼皮子底下还好,放出国余思雅实在不放心。
回屋后,她给沈跃写信说明了这个情况,征求他的意见,毕竟是他的亲弟弟,这种大事,还是由他来决定比较好。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余思雅写完了信就暂时将这个事给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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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八点多,余思雅到省大门市部的办公室去工作。
刚踏进门市部,余思雅就发现大家的脸色不对,似乎还带着惶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