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这栋楼占地面积不小,一层有几十间办公室,长长的走廊里人来人往,步履匆匆。
林红旗跟在余思雅后面出了门,站在走廊中,有些茫然,不知道往哪儿去。
正犹豫,余思雅已经大步往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同志走去。
“这位姐姐,我们来办事,还在排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水都喝光了,哪里能接水啊?”余思雅扬了扬手里空荡荡的军绿色水壶问道。
那女同志见余思雅长得年轻,说话也好听,倒是没多想,手往后一指:“后面的食堂那里有水,可以去接水喝。”
“知道了,谢谢姐姐。”余思雅感激地说,然后一手拉着懵逼的林红旗,一手拿着水壶,穿过大堂,往后面的建筑物走去。
直到下了台接,林红旗才回过神来,见四周没人,她小声问余思雅:“余总,咱们真的要去接水啊?”
余思雅看了一下她的嘴巴:“不然呢,你嘴皮子都干了,别想那么多,走,先去找点水喝。”
她大大咧咧地将林红旗带到了后面的食堂,食堂门口,几个大妈正蹲在水龙头前洗菜。
这会儿工业不发达,水污染比较少,夏天在外面口渴了看到有井,打起水来就直接喝。余思雅虽然不大愿意喝生水,但这可是个套近乎的好机会,她还是拿着水壶去了水龙头边等着。
洗菜的大妈见状,往后挪了挪:“闺女,打水喝呢?来吧,让你,咱们这洗菜的水都是刚才井里打起来的,可凉快了”
余思雅赶紧摆手:“这怎么好呢,是你们先来的,阿姨,还是你先吧。”
大妈嗓门很大,但心很好:“你就接一壶,我们要接几大盆水呢,你先接吧,就一两分钟的事。”
余思雅看对方面前那个直径有一米左右的大盆,腼腆地笑了笑:“那就谢谢阿姨了。”
她伸出水壶接了半壶水,将位置让给了林红旗,再次向大妈表达了感谢:“我们都快渴死了,幸亏碰上阿姨你们!”
大妈挥手:“哎呀,你这闺女太客气了,就让你们打了一壶水而已。我瞧你们俩闺女比较眼生啊,不是咱们供销社的吧!”
余思雅正愁怎样才能自然地打开话匣子呢,没想到大妈主动提了,她笑眯眯地点头:“对啊,阿姨眼神可真好,我们是来这边办点事的。阿姨,供销社这么多人你都认识啊!”
“那可不,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年工作,这几栋楼里的几百个人,哪个我不认识?”大妈骄傲地说。
余思雅心里一喜,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大妈:“阿姨,那你是老资历了,供销社的元老了!”
大妈作为食堂阿姨,还一干就是二十年,其实属于供销社的底层工作人员,在供销社没什么地位。这里多的是大学生、中专生,干部,她虽然工龄长,可也只是个打饭的阿姨,旁人不会有多尊重她。
第一回被个穿得体面,长相漂亮,看起来就有文化的姑娘夸奖,大妈有点飘飘然的,话匣子自然也就打开了,吹起了她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
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她应该说过很多次了,旁边几个洗菜的大妈大姐都不耐烦,听得直摇头,凑过去几个人讲小话了。
只有余思雅目光含笑,温柔地注视着大妈,洗耳恭听,不时还附和地点了点头,很感兴趣的模样。这让大妈的谈兴愈发的浓,从她刚来供销社时,这里只有一栋楼到后面又建了多少栋楼,职工多了多少等等都讲了个遍。
余思雅认真听着,努力从海量的信息中提炼出可能对自己有用的。
大妈跟余思雅说话说得太起劲儿,导致别人的菜都洗完了,就她还剩一小半。
见其他人拿着菜进食堂了,余思雅将水壶递给林红旗拿着,然后自己蹲下身,帮着大妈洗菜:“耽误了阿姨你不少时间,反正也没轮到我们,我就陪阿姨说会儿话。”
大妈这会儿已经完全将余思雅当自己人看了,能耐耐心心地听自己讲半个多小时,还帮自己洗菜,多好的闺女啊。她好多年没说得这样畅快了,就是家里的孩子,每次提起她进供销社时的情况,他们只会“哎呀,妈,你这都讲过多少遍了,腻不腻啊?”,丢下这句就走了,谁都不耐烦听她讲话。
“闺女,你们这是要找谁啊?等这么久还没轮到你们?”大妈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有功夫关心余思雅她们了。
余思雅一边洗菜,一边笑盈盈地说:“我们来找供销社的采购部门。我们是一家服装厂的员工,想让衣服进入供销社的销售渠道,所以单位安排我们俩过来找找供销社的采购负责人。门卫大哥将我们领了进来,安排在一间会客室,让咱们等。等了一会儿,水喝光了,也有些口渴了,我们就到这后面来找点水喝,不曾想碰到了阿姨,还真是缘分!”
大妈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垮了下去,啧啧地看着余思雅:“哎哟,你这闺女还笑得出来,你们厂子规模不大吧?”
余思雅点头:“阿姨你可真厉害,这都猜到了,我们服装厂有五百多名职工。”
大妈同情地看着余思雅:“闺女,别等了,这么大太阳,回去吧,等也是白等。”
余思雅讶异地看着大妈:“阿姨,你怎么这么说?我们还没见到人呢!”
大妈索性给余思雅透了个底:“你就是等到天黑也见不到人。知道省服装厂吧,那可是个近万人的大厂子,咱们供销社的服装都来自这个厂子。我还没来供销社时就这样了,你们几百个人的小厂子也想来插一脚,哪可能啊!听阿姨一句劝,回去吧,别在这里浪费功夫了。”
余思雅苦笑了一下:“阿姨,厂子里五百多号职工还在等我们的好消息呢,就这么空手而归,怎么向厂子里的职工交代啊!”
大妈同情地看着余思雅:“哎,你们领导真是太坏了,竟然派你们两个小姑娘出来办这么大个事,这不是诚心为难你们吗?”
余.坏心领导.思雅没法解释,只能陪了陪笑:“阿姨,再困难的工作总得有人去做,领导这也是锻炼我们。你能跟咱们说说负责主管采购的领导吗?咱们待会儿再去试试,就算不成,回去也能跟厂子里有个交代。”
大妈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余思雅:“你这闺女太实诚了,你们厂长来了恐怕都见不到人,这不是诚心为难你们吗?也就你这闺女觉得这是锻炼。算了,我就跟你说说吧,免得你回去没法交代。”
接下来大妈跟余思雅讲了采购处的情况。
供销社采购处的负责人姓胡,叫胡解放,人称胡处长,四十岁出头。是分配进供销社的大学生,先是在下面的供销社工作,因为工作出色,后来被调到了省供销社,渐渐坐上了省供销社采购处一把手的位置。
大妈到底只是个食堂工作人员,也就知道一些职工的来历和供销社的八卦,对于工作上的事那是一窍不通的。
所以说着说着又说道八卦上去了,余思雅耐心地听了一会儿,手上加快动作,帮大妈洗完了菜,然后笑道:“谢谢阿姨你告诉我这么多,我可真是长了见识,就不耽误阿姨工作了,下次来再找阿姨聊天,听你讲故事可真意思。”
把大妈哄得开开心心地走了,余思雅这才收起了笑容,对林红旗说:“走吧。”
这一走就直接走出了供销社。
林红旗回头看了一眼供销社宽大的门,问:“余总,咱们就这么回去了吗?”
她刚才看余思雅耐心地陪那个大妈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总觉得余总不会轻易放弃。难道是她想差了?
余思雅淡然地说:“嗯,不回去今天直接找上门也成不了事,搞不好还会连累刚才那个阿姨。咱们再回去准备准备吧。”
刚才那位大妈已经将这位胡处长的办公室指给她们看。她们现在倒是可以直接找上门,可这成功率嘛,小得可怜。第一次见面都没成事,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下次上门就更难了。为了稳妥,余思雅决定暂时先缓缓。
林红旗这才明白余思雅的顾虑,猛点头:“还是余总你考虑得周全。”
余思雅回头看了她一眼:“别光顾着夸我,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余总,你说。”林红旗连忙正色道。
余思雅边走边吩咐:“接下来一个星期,你的任务就是去走访省城的供销社,挨家挨家的走访,扮成顾客,上门了解一下供销社里卖的服装款式主要有哪些,价格大致是多少?全部记录下来,回头我要看。这个工作量很大,你多带点水,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林红旗赶紧记录下来。
余思雅还有考试,将这个事交给了林红旗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考试中。还是那句话,她可是全校的风云人物,考试成绩不说一枝独秀吧,怎么也不能拖后腿,要考个过得去的分数才行。
一连忙了七八天,只剩下两门课还没考,时间也滑到了六月下旬。
余思雅稍微得了空,终于有精力关心林红旗的进展了。
正好是周末,余思雅一大早就去了省大门市部,林红旗已经等着了。
“余总,这是我走访的供销社,总共28家,不知道有没有漏的。”林红旗将工作本递上去,说道。
这会儿地图并不精密,供销社就相当于后世的小卖部,规模不大,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建筑,自然不可能在地图上详细标注。供销社内部倒是有可能有这种标注了每个供销社的地图,但她们肯定是拿不到的。所以只能靠林红旗一条街一条街的找了。
所以有个什么漏网之鱼的在所难免,余思雅也能理解。她看着林红旗晒得黑了一些的肤色,温和地说:“这已经很好了,林秘书,你坐一会儿,我看看。”
余思雅翻开本子一页一页看了起来,发现供销社卖的衣服款式不是很多,最主要的款式是背心、短裤、衬衣、长裤等,还有少量的裙子,倒是布的种类比较多。因为这会儿很多人还习惯自己买布回去量体裁衣,所以布的销量往往会比成衣更大。
仔细对比了一下,余思雅发现,供销社的几个主打款式跟清河鸭服装厂其实有重叠。尤其是男装,不像女款多变,就那么几个款式,变不出太多的花样。
他们卖的这几个款式,百货公司应该也有,不过百货公司的成衣款式要多一些,有些档次和价格也要高一些。
合上本子后,余思雅笑着林红旗说:“林秘书,辛苦了。”
林红旗得了表扬,脸都红了:“余总,你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的本子先放我这儿,我还有点用,用完了再还给你。”余思雅扬起本子说。
林红旗自然没有意见。
余思雅收起了本子,又问:“丁厂长这几天打过电话来吗?”
“没有。”林红旗摇头。
余思雅想了一下,拿起电话打了过去,问他:“丁厂长,这阵子百货公司那边的销量怎么样?”
提起这个,丁舜就喜气洋洋:“余总,这销量越来越好了,隔几天他们就要来拿一次货,现在一天平均每个百货公司都能卖三四千的量。其中最好卖的是的确良的衬衣、裙子和裤子,纯棉的背心销量倒是一般。”
余思雅将几个好卖的款记录下来,一对比,发现这也是供销社铺得最多的货。她又问了一下单价:“一件的确良的衬衣,我们卖多少钱?”
等丁舜报了价之后,余思雅发现,同样的衬衣他们竟然比供销社便宜一块钱一件。
估计百货公司也是这个价,难怪他们的衣服在市场上这么畅销呢!都是的确良的衣服,价格还差这么大,换谁都会买便宜的。
为了求证这一点,余思雅带着林红旗去了一趟第二百货公司,让林红旗去看看第二百货公司卖的的确良衬衣是不是跟供销社一样。
很快,林红旗就回来了:“余总,是一样的,都是省服装厂生产的。”
还真是,看来百货公司和供销社的很多进货渠道都是一样的。余思雅单独找老熟人刘芳芳了解了情况:“芳芳,这件衬衣跟咱们的款式差不多,为什么贵这么多?”
一件衬衣也就几块钱,贵一块,这个价格差距可不小,难怪随着天气的升温,清河鸭的衣服越来越好卖了呢。
刘芳芳笑着说:“余总,你手上这件是的确良纱卡材质的,你们服装厂的衬衣采用的是的确良府绸这种材质。虽然都是的确良,但还是有差别,的确良纱卡太薄了,也没府绸好看,而且一米要贵六毛钱,所以大家肯定更喜欢的确良府绸做的衣服,便宜又耐穿,还美观。”
余思雅两辈子都没怎么接触过服装产业,她长大那会儿,的确良已经差不多退出了服装市场。现在服装厂也是丁舜在管,她很少去,确实对衣服的材质不了解,也不清楚风靡七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还有好几种不同的细分品类。
“这样啊?那为什么你们不进的确良府绸做的衣服呢?”余思雅纳闷地问道。明明这个材质的衣服更便宜,更受欢迎。
刘芳芳家里就是百货公司的,从小在这个系统长大,亲戚也有在纺织厂工作的,倒是知道一点内情。她瞅了瞅四周,见没人,悄悄对余思雅说:“余总,其实生产府绸没有难度,只要稍微将生产纱卡的机器改造一下就可以了。只是纱卡的产值比府绸高,如果都改成去生产府绸,那厂子里的产值就会减少,工厂评不上先进,工人们也就没了奖金。大家自然更愿意生产纱卡,工厂生产了,我们就必须得收购,服装厂那边也必须要按照每年的指标从纺织厂进货。这么多布拿回去总不能都丢了吧?只得生产,反正,市面上的府绸不多,大家买不到,就只能买纱卡的衣服了。”
余思雅……
难怪清河鸭的服装卖得这么火热呢!他们的布料不少是从沪市采购的,丁舜应该也清楚这里面的内情。他们是村里的集体企业,不受计划控制,采购什么,卖什么,都有很大的自主权,所以能比其他单位灵活许多,而且自负盈亏,也没有采购指标,销量只能靠自己,肯定要选受欢迎的布料。
“谢谢你,我明白了。”余思雅跟刘芳芳道了谢,离开了第二百货公司,心情很复杂。
这种逆市场,反着来的情况,肯定不可能长久,应该很快就会改变。不过这倒是他们的机会。
余思雅又多了点信心能说服供销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