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余思雅的调查,辰山县发现了两起私藏考生录取通知书,准备李代桃僵的案件。
相较楚玉涛的随机性,杜锋年则显然是对方精挑细选的针对对象。一是因为他跟公社的个别干部有过节,二来则是因为北丘公社主管教育的主任眼光比较高,对外面的大学也知道一些,清楚北大是个好学校,所以生了贪婪,就把录取书藏了起来,想借着这录取通知书送他儿子去上好大学。
当然,两者也都有共同点,那就是在当地,无论是楚玉涛还是杜锋年都处于孤立无援的位置。一个是成分略有瑕疵,战战兢兢,家中壮年已逝,只有一个老人的本地小伙,一个是外来的知青,上面随随便便一句政审没通过就能糊弄过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这两人又都是精挑细选的,都是那种好拿捏,又无力反抗的对象。
要不是中途窜出来一个较真的余思雅,这个事他们还真得逞了。
查明真相后,梅书记特批,让涉案人员统一关押,等调查小组来审查后再说。
调查小组来的那天,也是省报特刊发行的那一天。当天,很多省城的单位都收到了省报特刊,不少人奔走相告,相互借阅查询,查自己的孩子,查亲戚朋友家的子侄辈。而调查小组的消息更灵通,他们上了汽车都人手一份特刊,从上车看到下车。
因为余思雅在这个事涉入较深,加之又好几次在省报亮相,尤其是清河鸭还出钱赞助省报出特刊,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挽回了辰山县的印象分。故而,梅书记让余思雅也加入到迎接调查小组的队伍中,美其名曰,县里的两起案子都是她查出来的,她最了解情况。
于是,余思雅一大早又从乡下赶到县城,然后与胡秘书一起在大门口迎接调查小组。
大约中午十一点的时候,调查小组的车子开进了县政府。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除了司机,还坐了四名调查人员,为首的是教育厅的干部,姓顾。
车子一停下,胡秘书立即上前拉开门,微微弓着身,热情地说:“欢迎顾主任一行到我们辰山县调查,梅书记有个会议,还没开完,你们辛苦,先随我去食堂吃午饭吧!”
这位顾主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皮肤很白,很斯文的样子,一双手也很白,估计是天生肤色白,因为他的手指上有不少老茧并不是五体不勤。
这种场合,胡秘书发挥比较好,余思雅沉默地当背景板。
两人一起将领导带去了食堂招待客人的包间。
食堂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和酒水,在上东西的时候,梅书记匆匆赶来,先说了一番赔礼道歉解释的话,然后坐下自我检讨了一番:“我们县竟然出了两起这样的事情,我实在是痛心,这是我治下不严,回头我就给市里写检讨信。请调查组的同志们一定要彻查此事,还广大考生一个公平。目前查到的两起高考录取通知书盗用的相关人员已经都被抓了,只待审理。”
这话说得漂亮,顾主任斯斯文文地说:“梅书记言重了,我们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辰山县对此事的处理态度,非常及时有效,而且还促成了高考信息的公开化,是一种极大的进步。”
话很委婉,但说明辰山县的动作领导看在眼里,是满意的。梅书记松了口气,谦虚地又检讨了几句,说起了辰山县的特产和风土人情。
吃过饭后,胡秘书和余思雅以及教育局的干部将调查小组的同志领去了教育局,将他们所调查到的两起案子,还有县里这一届考生的情况,招生处的名册等等,全部移交给了调查小组。
因为随身携带着直接从教育厅调来的辰山县录取名单,调查小组的调查非常方便,核对一遍两地的录取名单,就能知道教育局这边还没有遗漏掉的录取通知书。
经查实,只有楚玉涛的录取通知书被盗,其他的录取通知书都如实记录在教育局的名册上。但这并不能保证就没有意外了,杜锋年的案子就是一个非常显著的案例,公社干部也能拦住,盗用公社成员的录取通知书。
如果一个公社一个公社的调查,效率太低了,因为基本上每个公社都只有几个人考上大学,加上公社之间都是乡间小路,汽车不一定能通过,得绕路。浪费汽油不说,三五天根本跑不完这么多的公社。
对于这件事,调查小组借鉴了余思雅贴红榜的做法,让教育局印刷了一份全县的考中名单,盖上钢印,每个公社发一份,县城各单位也发一份,要求张贴在告示栏里,长期保存。最后还在下面加了一行备注:但凡在此名单上,却未收到录取通知书的考生,请到教育局或县政府反应此情况,长期有效!
这样一来,口口相传,即便考生没看到,他的亲戚朋友同学老师都可能会看到这张告示,进而通知他。
这比省报特刊还直接,但凡对自己成绩存疑的,随便到县城某个单位门口的告示栏瞄两眼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考上。
不过这个需要等待发酵,毕竟这会儿信息的传播没那么快,如何招待顾主任他们就成了问题。
带他们去吃喝玩乐吧,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主题,而且县城里除了电影院,也没任何的娱乐场所。那地方大多是小青年谈恋爱,家长带着小孩去长见识的地方,请领导看电影,不合适。
那就只剩下吃饭喝酒,但也不可能顿顿都喝啊,一顿饭只能吃那么久。而且顾主任他们还坚持要在食堂吃饭,吃过还留下了粮票和肉票。
这搞得小胡也不好安排太好的伙食,不然领导留的粮票和肉票更多,这不是坑领导吗?
小胡那个愁啊,头发都快拔下来两撮,正当他愁眉苦脸的时候,顾主任他们却主动提出来了一件事:他们想去清河鸭养殖场参观参观!
“清河鸭养殖场?现在养殖场已经停工了,那地方比较偏僻,恐怕会招待不周。”小胡含蓄地说。
顾主任摆手:“没关系,我们就是想去看看大手笔的清河鸭长什么样子。”
一直当背景板的余思雅适时地插了一句:“既然顾主任不嫌弃,想去咱们红云公社参观,那就去吧。胡秘书,你安排一下车子,我去打个电话,让厂子里先准备好。”
顾主任四人侧目看余思雅:“这位小同志是?”
显然,省城的领导并不了解清河鸭的状况。哪怕这家厂子如今在全省快家喻户晓了,但到底是一家乡下的小厂子,世人对其所知有限。
胡秘书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脑门:“瞧我这记性,顾主任,余思雅同志就是我们清河鸭养殖场的厂长。清河鸭养殖场是两年半以前,由余思雅同志从邮电局借了三百块钱创办起来的。”
提起这个,胡秘书就自豪得很。
顾主任显然很意外,看着余思雅嫩生生的脸蛋,隔了几秒才说了一句:“余……厂长真是英雄出少年!”
余思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顾主任过誉了,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绩。”
“既然余厂长不嫌弃,咱们就直接去吧,也不用打电话通知了,我们就随便看看。不过车子坐不下,得麻烦胡秘书再找一辆车了。”顾主任兴致勃勃地说道。
胡秘书赶紧说:“好,那顾主任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安排司机和车子。”
辰山县很穷,就一辆车,还是用了十几年的,平时领导要出行,或是去市里开会才会开。
胡秘书去申请了以后,当天上午他们就出发了。不过人员稍微换了一下,余思雅和胡秘书各坐在两辆车的副驾驶座上,充当陪同人员的角色,除了他们俩,还有两位司机,总计八人一起下乡。
车子驶出县城,一路向南,都是差不多能容两辆小汽车的沥青路。冬天天气冷,沥青凝固,路面平坦。
顾主任看着窗外说道:“你们这里的路很不错,比咱们从省城下来那一段还要好走。”
余思雅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县去年修的公路,公社出资一部分,县财政拨了一部分的款子,公社社员们义务劳动,大家勒紧裤腰带,齐心协力铺的路。这路修好了,大家去县里面也方便。”
“确实好走许多,都说你们辰山县穷,我看发展得不错嘛。我们每年都要去好些地方,你们的路算是很好走的了。”顾主任心有感慨的说。虽然他们每次下乡都是坐小汽车,但架不住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要是碰上下雨天,那车子陷进烂泥里是常有的事。
前一句话余思雅不赞同:“顾主任,我们县是真的穷,全村都找不出几家砖瓦房。你看到的这条路,造价非常便宜,除了沥青花了钱,其他很多材料和人工几乎没花什么成本。”
开车的是顾主任他们带来的司机同志,一位退伍小伙子。他插了一句嘴:“你们这路是真的好走,能不能推广出去?每次开到不好走的路,咱们这老伙计都要遭罪啊。”
余思雅不大看好这个计划,主要是现在全国许多农民连饭都还吃不饱,你让他们节衣缩食修路?而且农村很多地方不发达,没有工业,来往的车辆也很少,其实他们对修路的需求没那么迫切,尤其是偏远乡村,哪怕改革,也发展不到他们那里。
不过要是能将路修好也是一件好事,余思雅笑笑说:“那这个你得向上面的领导反应。如果有其他地方的想修路,想借鉴咱们的经验,我们非常欢迎。”
说话间,车子开到了红云公社,司机师傅说:“前面的车子停下来了,是这里吗?”
余思雅点头:“对,到我们公社了,离养殖场还有两三里地,有条路能直接到。”
看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和锣鼓喧天的吵嚷声,后排的顾主任好奇地问:“余厂长,你们公社在搞什么活动吗?这么热闹!”
余思雅已经想起是怎么回事了:“这是我们公社搞的文艺表演活动,召集了一些以前唱大戏的同志,学习社会主义先进思想,编排了一系列具有新时代风尚的戏剧,娱乐社员的同时,也希望能给大家普及法律知识,让大家知法守法。”
顾主任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觉得很新鲜:“我们也下去看看。”
那边,小李也带着另外两名调查组的干部过来。他用手遮住眉毛,抬头眺望了一下,问余思雅:“余厂长,你们公社搞什么呢,这么热闹?”
余思雅又说了一遍:“年底文艺表演活动,王书记组织搞的,大家一起去看看?”
司机去停车了,他们六个人一起从侧面挤了过去,那一片小孩子居多,吵吵嚷嚷的,所以人相对少一点。他们总算能看到舞台了。
用柱子和木板搭建的舞台,就在小学操场上,两边各挂了一条陈旧的红绸,非常简陋。
舞台上的演员很多没化妆,连戏服都没有,穿的要么是自己的旧衣服,要么是借的,看起来非常不规范,但看戏的百姓却跟着群情激愤。
余思雅低下头对前面这几十个小萝卜头说:“嘘,好好看戏,不要说话了,你们要是能保证都不讲话,待会儿我给你们一人发一颗水果糖,好不好?”
听到能有糖吃,小孩子们高兴了,赶紧闭上了嘴巴。
“真乖,看完了戏,你们去找那个哥哥,就说姐姐让他带你们去供销社买水果糖。”余思雅指了指人群外围兜售瓜子炒花生之类零食的沈建东。
看到她,沈建东立马挥了挥手,小孩子见他们真认识,再也不吭声。
总算清净了下来,顾主任他们也听到了台上的声音,一个穿着打满补丁,两鬓斑白的老妇人抱着个年轻人的腿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啊,儿啊,你好好的人不做,做什么贼啊,是妈害了你啊……”
旁边一个老婆婆看了气得牙痒痒的,咒骂道:“老娘要生了这么个玩意儿,我打死他,不成器的东西!”
“就是,活该,只是苦了蔡婆婆啊,年纪轻轻守寡,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结果儿子却不争气。”
……
中途插.进来的顾主任他们一头雾水。胡秘书摸了摸鼻子,代表大家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余厂长,这演的是什么啊?”
余思雅也不清楚,她只是提了个雏形,后面都是王书记弄的,具体搞了些什么,她也没空关心。但看都演了二十几天,还人山人海的情况来看,显然这戏很成功。
“王书记搞的,我帮你们问问啊。”余思雅挑了一个看起来泼辣利索,讲话双利的中老年妇女,笑着问道,“婶子,这台上演的是什么啊?”
大妈瞅了余思雅一眼,觉得有点眼生,一脸恍然地说:“闺女,就是其他公社的,特意跑到咱们这儿来看戏的吧?咱们公社的戏编得好吧?听说是咱们养殖场出的钱,王书记亲自找县里面的老师戏剧团的人,还有公安给帮忙排的。”
好家伙,来头不小啊。余思雅憋着笑问:“怎么,这么远,还有不少外公社的社员来看戏吗?”
大妈踮起脚尖,扫了一圈,指着西北边,东边靠后的位置:“那……这些都是其他公社的,为了看戏,好些人天不亮就赶来占位置呢。但他们离得远,十几里地,哪比得过咱们本公社的人啊!”
看来王书记这工作干得不错嘛,都出圈了,估计钱书记又要在背后喋喋不休了。
余思雅含笑点头:“这样啊,婶子,我们第一次来,看了个没头没尾,不知道上面演的是什么。你能给咱们简单地说一下吗?”
大妈一口答应了,指着台上的演员说:“这个戏叫《蔡安劳改记》,讲的是蔡婆婆早年守寡,一个人辛辛苦苦,受尽屈辱,将一儿一女养大。本来以为女儿长大了嫁了人,儿子也要娶媳妇了,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谁想到啊,她就这么一个命根子,从小宠惯了,养成了偷鸡摸狗的毛病。每次偷了邻居家的鸡啊,鸡蛋,粮食腊肉什么的,蔡婆婆都去赔礼道歉,节衣缩食补上蔡安的窟窿,大家看她一个女人不容易,就原谅了蔡安。”
“谁知道本村人不跟他计较,这蔡安不但没收敛,而且越来越猖狂。有一天,这一辆大货车路过,发生了故障,停在了路边,蔡安就伙同跟他一起玩的二流子晚上将车子里运的面粉大米都给偷走了。司机阻拦,他们还打了司机一顿。司机后来去公安局报了案,就把他们给抓了起来,这不,要判刑劳改了,蔡婆婆后悔了!”
故事非常简单,但胜在通俗易懂,而且贴近村民的生活。他们每个人都能从身边找到“蔡婆婆”和“蔡安”这样的人,所以才会引起社员们的共鸣。加上这演员表演得非常具有张力,尤其是演蔡婆婆的老人,哭戏非常具有感染力,很容易将人的情绪带进去。
所以能赢得社员的喜爱就不稀奇了。
顾主任几个听完了故事的梗要,再看台上的蔡安以故意伤害罪和盗贼罪被判了15年有期徒刑,觉得非常有意思:“余厂长,你们公社这个办法好,既教育了百姓不要偷窃和打人,这些都是犯法的,又给大家灌输了一个观念,惯子如杀子,确实具有很强的教育作用!”
“是王书记安排得好。”余思雅赞许地说。
这部戏确实很成功,尤其是蔡婆婆最后的“幡然醒悟”更能引人深思,正是因为蔡婆婆一次又一次纵容,导致儿子的胆子越来越大,无法无天。蔡婆婆可怜吗?可怜亦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