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翠花下楼就看到婆婆凶神恶煞地瞪着她:“怎么样,事情办成了吗?”
“啊?”吴翠花才想起这回事,浑身一抖,怯生生地说,“妈,她不答应!”
啪!
一巴掌扇在吴翠花的脸上,周母仍不解气,骂骂咧咧个不停:“你个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我们老周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进门十年了也没给我生个孙子,你是要让咱们老周家断后啊。”
这样的话在过去的几年,吴翠花已经听了无数遍,听得麻木了。她低垂着头,沉默地拿着尿盆去倒,然后回来洗晚上吃过的饭盒。
周母坐在一边,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在磕,皮吐了一地,看吴翠花的眼神跟看仇人一样:“丧门星,天天摆个苦瓜脸,像谁欠你一样。就是你这天天这副丧气的样子带累了咱们家的运气。我跟你说,家兴可是你男人,他要是进去了,你就没男人了,你得想办法快点把他弄出来,不然你以后就别吃饭,饿死算了。”
说到激动处,周母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吴翠花的额头。
吴翠花被戳得头皮发疼,,眼泪都快滚出来了,但她不敢哭,要是哭出来,周母会更凶。
“怎么跟个木头一样,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周母见她不说话,更气了。
吴翠花死死咬住唇,将快掉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垂着头,不敢吭声。
这么凶的婆婆都没本事把周家兴弄出来,她哪有这个本事啊?今天去找余思雅,她也观察了好几天,知道沈跃在那个时间会去打饭,这才悄悄摸过去的。不知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明明一直笑眯眯的,穿着一身正气的军装,但她看到他就怕。
今天找余思雅,三两句话就被余思雅带歪,她也不敢再去找对方了。吴翠花虽然不聪明,但她有自知之明,有小动物的直觉,她心里清楚,这个事找余思雅也没用。
但婆婆不死心,非要让她去找,可她自个儿却不动。
好说歹说,儿媳妇还是个木头一样,周母火大:“跟个死人一样,要你干什么?当初怎么娶了你这么个东西。”
“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床上一直没动静的周家兴张口安慰了一句周母。
然后躺在床上斜了吴翠花一眼:“没水了,还不快点去打水,做什么都要别人说,看到没水就不知道去打吗?”
吴翠花像被惊吓的小兔子一样,赶紧应声:“哦,我这就去。”
说着手忙脚乱地拿起暖水瓶就跑了出去。
周母见了直皱眉,不满地说:“当初怎么说了她,要是娶个像余思雅那样的就好了,真是便宜他们姓沈的了。”
周家兴虽然记恨余思雅,但也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挺有道理的,要是娶了这么个女人,那他就可以等着吃香喝辣了。
“别说那个死女人,都是她把我害这么惨的。老子跟她没完!”
周母也跟着抱怨:“可不是,女人就该在家老老实实的相夫教子,伺候男人,谁像她那样抛头露面,不守规矩,也就那个沈跃把她当宝。家兴啊,你先别说这些了,咱们想想办法,你可不能进去啊,18年,你要进去了,妈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到你啊?”
周家兴自然也不想坐牢房,但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养伤,门口还守着公安,跑也跑不掉,只能寄希望于母亲了:“妈,你一定要救救我啊,儿子还想给你养老送终呢!”
周母哭着叹气:“妈也想啊,我让你那不中用的媳妇去求人,结果什么用都没有,真想打死这个丧门星。”
周家兴听到这里,眼珠子转了转,轻声提醒她:“妈,以后别打她了。我要18年后才出来呢,万一她跑了呢!”
“跑?她敢,她要敢跑,我打断她的腿。他们家可是收了我们50块钱彩礼的,要跑可以,先把钱还回来。她是咱们花钱买回来的,就是咱们家的人,得听咱们的。”周母一点都不反省,反而觉得自己是理所当然,“再说不还有那两个赔钱货吗?她要敢跑,我就把两个赔钱货卖了,她舍不得的。”
周母说话的时候一点都没顾忌,声音也没控制。提着暖水瓶回来的吴翠花听了个正着,心底生寒,余思雅的话浮现在脑海中“你女儿被嫁给瘸子、瞎子老光棍,就是为了多拿几个彩礼”,一遍一遍在耳朵边响起。
她一直安慰自己,虎毒不食子,哪怕是女娃,但也是周家的骨肉,他们总不会这么对她的两个女儿,可今天,婆婆就大剌剌地说要卖了她的女儿。
她清楚,他们不是开玩笑的,因为在他们眼里,女儿就是赔钱货,帮别人家养的,当然是谁给的彩礼多就卖给谁了,她不就是这样吗?
发现吴翠花听到了,周母也不在意,吼了一声:“杵在门口干什么?渴死我了,倒水。”
吴翠花攥紧了暖水瓶的把手,低垂着头走进来,顺从地给周母倒了水,然后拿起扫帚扫地,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周母也是知道她性格软弱,掀不起风浪,撇了撇嘴,没当回事,继续跟儿子商量怎么才能避免坐牢的命运。
吴翠花不言不语,默默干完活才说:“妈,就小花她们俩在家,这都好几天了,我不放心,我明天回去看看吧。”
周母本来不想答应的,可他们手里没钱了,就算住院费从大队扣,但他们娘俩一天三顿都要吃饭,总得花钱。
“也好,回去看看咱们家的老母鸡,要是下蛋了,煮了送过来,给家兴好好补补。再去你大姐、二姐、三姐家,让她们凑点钱和鸡蛋过来,给她们弟弟补补。”周母不忘安排吴翠花去她三个女儿家要东西。
吴翠花已经习惯了,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
病房里的活没了,吴翠花站在面前碍眼,周母嫌她烦:“再去楼上找找余思雅,想想办法,让她帮家兴说说好话,我可是听说了,只要她愿意谅解,家兴就能减刑,早点出来。不然你就等着守活寡吧。”
吴翠花没辙,只能上楼,但她不想去找余思雅,就在楼道里像幽灵一样徘徊,惹得护士看了她好几眼。
不知站了多久,忽地一道声音叫住了她:“你找思雅?”
吴翠花抬头看到沈跃,连忙摇头:“没,不是。”
“不是就好,她身体不舒服,要好好休息,还要复习,闲杂人等少去打扰她比较好,你说是不是?”沈跃脸上带着笑,只是笑容不达眼底。吴翠花这样的女人他见得多了,可没余思雅那么烂好心。
吴翠花很敏感,察觉到沈跃的不喜,赶紧点头:“是,我,我这就下去。”
说着她往楼梯口走去,快下楼梯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沈跃一眼。同样是嫁人当人媳妇,余思雅就有人护着,她却三天两头挨打挨骂。这几天她经常上楼走动,无意中看到过好几次,沈跃打饭都把好吃的给余思雅,给她端盆倒水,洗脚洗衣服,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这个男人明明看起来身板比周家兴还壮,脾气也不好的样子,却从不把气撒到女人身上。
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大家的命就这么不同?她命苦,没嫁的时候苦,嫁了人更苦,还不如没男人的时候。
对啊,没男人……
吴翠花心里一跳,猛地生出个荒唐的念头,要是周家兴能够一直不出来就好了,这样就少了一个人打她。
这个想法冒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她完全压抑不住自己往这方面想。
“还有事?”见她一直不走,沈跃过来问道。
吴翠花匆匆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周家兴说,他出来不会放过余厂长。”
丢下这句话,吴翠花赶紧跑下了楼,跑到没人的地方,背贴着墙,她的心脏还剧烈地跳个不停,手心里都是汗。
沈跃看到这一幕,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总算不是无可救药。所以哪怕明知道这个女人是在利用他,他也一点都不生气。
***
到了傍晚,交接班后,守了一天的公安大步出了医院,刚走到街上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沈跃。
“沈同志,你好,怎么站这儿?”
沈跃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一支递给他,直言不讳:“等你。小董,能跟我说说周家兴的状况吗?判决下来,他在病房里是什么反应?”
沈跃是他们队长的战友,算是自己人,小董当然愿意卖他这个人情,接过烟说:“母子俩天天在病房里骂他那媳妇,还让他那媳妇来找你们求情呢。我看这个周家兴还没吸取教训,只怕是记恨上嫂子了,说过好几次不会放过嫂子。不过他还被判了18年,出来后都不知道什么样子了,也就过过嘴瘾。”
话是这样说,但沈跃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像周家兴这种东西,一次就要把他按死,不然他还要跳起来蹦跶。
沈跃听后,笑了笑,似是没将这个事放在心上:“谢谢你,小董,要是他们还说了什么对我爱人不利的,麻烦你告诉我一声,我也有个准备。你知道的,我爱人这次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小董很痛快地答应了:“好,放心吧,沈同志,咱们的人轮流看着呢,他跑不了。”
沈跃点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辛苦了,这么晚了,就不耽搁你了,再见。”
小董急着回家,笑着说:“那我回去了。”
沈跃含笑目送他消失在街头,然后脚步一转,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不过却并没有回医院。
余思雅看完了两页复习资料才意识到沈跃这次出去得有点久。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都八点了,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六点就黑了,黑乎乎的,他跑去哪儿了?
又等了一会儿,她才看见沈跃携着满身寒气进病房。
“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余思雅诧异地问道,问完又觉得似乎挺容易让人误会的,连忙补了一句,“你要有事就白天去忙吧,大晚上的不安全。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能自己照顾自己。”
沈跃坐下,拿过本子:“就出去转了一下,找两个熟人聊了一会儿,还复习吗?不复习就睡觉吧。”
高考生哪有八点多睡觉的,余思雅拿回本子:“我再看一会儿,你困了就先睡。”
病房里还有一张病床空着,沈跃一直睡那张床。
他脱了外套:“我去打洗脚水。”
打水回来,两人洗脸洗脚,收拾完,余思雅又看了一会儿书就各自睡下了。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没人再来打扰余思雅复习。她的伤也好多了,医生说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休养,过一阵再来医院复查。
听到这个消息,余思雅高兴极了。在医院里住了七八天,她人都要憋坏了,总算是能回家了。
今天太阳很好,而且没有风,气温比较高,很舒服。沈跃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拐杖,问余思雅:“在病房里憋了这么多天,要不要下去走走?”
余思雅有点心动,不过她的病房在二楼,上下不方便,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窗外:“算了吧,明天就出院了。”
沈跃将拐杖递给她:“拿着。”
说完,蹲在了病床前:“上来,提前演练一下。”
好吧,余思雅拿着拐杖趴到了他的背上,不放心地说:“要是背不动了就放我下来,我拄着拐杖扶着墙能走的。”
“你是不是太低估的我体力了?”沈跃回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单手扶着余思雅的腿,另一只手还从桌子上摸了一本笔记。
余思雅诧异地看着他:“你拿书干什么?”
“去外面看,不是说外面空气好吗?说不定效率更高。”沈跃振振有词。
余思雅虽然觉得是歪理,但换个地方看书也不错,她实在有点腻味这一片白的病房了。
沈跃背着余思雅下楼,然后很不巧的发现,他们赶上了一场大戏,三个背着背篓的妇女跟周母一块儿在又哭又骂。
听了几句,余思雅就听明白是为了什么,顿时高兴了起来:“吴翠花还没傻到家嘛,总算是决定跟周家兴离婚了。”
原来,自打前两天吴翠花找借口回了乡下后,就一直没来医院。周母望眼欲穿,等着儿媳妇拿东西进城,伺候自己和周家兴呢,可左等右等,没等来儿媳妇,最后把三个女儿等来了。这才知道,吴翠花这个女人竟然跑去找了妇联,要求跟周家兴这个坏分子划清界限,离婚!
一向乖顺的儿媳妇竟然要跟儿子离婚,周母如何能忍,也不顾这里是医院,这么多人看着,张嘴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引得病人和家属都跑出来看热闹。她也不觉得丢人,反而骂得更起劲儿了,她的三个闺女拦都拦不住。
看余思雅笑得像得逞的小狐狸,沈跃很好奇,他很清楚,懦弱顺从的吴翠花敢于踏出这一步有多不容易,便问余思雅:“你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余思雅从他背上滑下来,坐在垫了一件旧衣服的石凳上,看着医院里光秃秃的花园,笑眯眯地说:“也没什么,就是请文主任帮忙宣传宣传结婚自由,离婚自由,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妇联是帮助妇女儿童的组织,如果吴翠花母女三人没地方去了,妇联会竭尽全力帮她们找个去处,安排一个工作。”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有了工作,就意味着有稳定的收入,吴翠花就能自己租房养活两个女儿,她才敢脱离周家。这一点应该是让吴翠花下定决心的催化剂,不过妇联何时这么好心了,会负责安排工作?真要这样,全公社受了欺负的妇女、姑娘恐怕把妇联的门槛都给踏断了。
沉默稍许,沈跃问:“你准备将吴翠花弄到养殖场,给她一份工作?这样不好,万一再有其他的人效仿怎么办?”
沈跃不在乎吴翠花会不会得到工作,他担心的是余思雅会不会受此影响。现在工作对社员们来说太宝贵了,难保没人会眼红,进而有样学样。
余思雅侧头看他:“怎么会?她要在养殖场,周家兴他妈肯定三天两头来养殖场来闹。而且最近养殖场不招人,我不能坏了规矩。是县食品厂啦,我跟他们有点交情,这不是县里的供销社取消跟养殖场合作了吗?食品厂想跟咱们厂子合作,上回主动打电话找我,我还没答应呢,等高考完再谈这个事,到时候顺便要个临时工的名额给吴翠花,以后怎么样就看她自己了。”
余思雅也只能拉她这一把,余下的路得靠她自己走了。
沈跃听完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余思雅:“她可是周家兴的媳妇,她的两个女儿也是周家兴的种,你这么帮自己的对头好吗?”
余思雅听出来了,他是嫌自己妇人之仁。
可余思雅不觉得:“怎么会,袭击我的是周家兴,又不是吴翠花母女,跟她们有什么关系?现在可不时兴连坐了。再说,只要吴翠花她们母女三开了眼,见了世面后,脑子还没坏掉,都只会感激我,更恨周家兴。她们也是可怜人,受害者,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拉她们一把,既顺手帮了人,又断了周家兴的后路,他出来后孤家寡人的,说不定连房子都塌了,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这样的吗?”沈跃喃喃了一句,抬头望着天空中的白云说,“我很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软弱顺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受了欺负也不吭声,不反抗,逆来顺受。不但自己受罪,儿女也跟着吃苦。但你说得对,她们也是受害者!”
gu903();余思雅觉察出了他的情绪似乎不对,担忧地问道:“你……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