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只能在肚子里咕哝,不能宣之于口,否则会惹得恭王雷霆暴怒。
陶萱苏沉思片刻,道:“王爷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王爷还想保全母后,那就不能不自重。母后为了王爷失明一事,多番请旨彻查六宫和马场,惹得父皇震怒,将其禁足。若王爷再不安好,母后冤沉难雪,如何能安心?至于那些不关心王爷的人,巴不得王爷出丑,王爷又岂能如他们所愿?”
话毕,房中不闻回话,房外静静,只听得轻轻的风吹树叶的声音。
第14章进房
项茂行没有回答,是因为他在细细思量陶萱苏的话中深意。
大半年前,他是最风光得意的恭王,是皇上和皇后唯一的嫡子,是大楚国人人默认的太子,可惜一朝事变,他坠马失明。恭王知道一定是有人在马匹上动了手脚,那匹马才会突然疯了一样,将他摔下来。也许本意是要将他摔死,不幸中的万幸,留住了一命。
可惜,查不出来是谁。就算查出来了,又怎样?他已经瞎了,这辈子绝无继位的可能。
就连母后也因此被牵连,禁足在毓德宫不得出,连儿子的大婚也不能参加。
从云端跌到泥坑,这大半年来是恭王人生最灰败无光的岁月,他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很有可能是一辈子,他永远看不到曙光。
陶萱苏压低声音道:“王爷不喜欢妾身的话,妾身可以在房里打地铺,既不让王爷为难,也保全王爷颜面。”
如果说恭王这辈子还有别的期盼,那就是就算自己死,也要保住母后。自己不能当太子当皇上,但无论谁继位,只要母后不被废,都能成为母后皇太后,安享晚年,所以一定要救母后出毓德宫。
思量既定,项茂行冷冷道:“房门并未锁上,你没有手,不会推门而入吗?”
项茂行的声音比这沉沉黑夜还要吓人,可落在陶萱苏心上犹如春风拂柳。马上就要再次见到恭王,她百感交集,不免有些发颤,终于还是轻轻推开门。
门吱呀一响,陶萱苏觉得自己像是站森森鬼屋前。
她扶着门,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还是被绊了个踉跄。
“难不成你还指望我给你揭开喜帕?”黑暗中传来恭王项茂行的声音,如夜寺里头闷钟乍然轰轰。
陶萱苏觉得满屋子都是恭王的声音,简直分不清他在哪个方向。她扶着门,微微抬头,问道:“王爷怎知我还盖着喜帕?”一问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这分明是很容易猜的。
从陶萱苏磕磕绊绊的走路声中,项茂行就猜测这个傻女人还盖着喜帕。他虽然瞎了,但耳聪神清。
“我看不见,还听不见吗?听你站在门外说那番话,我还以为你是个知书识礼的女子,这会儿你这样问,可见你不过是个蠢笨之人。”
陶萱苏被项茂行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站在门口,不敢乱动,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她瘦骨不禁:“没有王爷的命令,妾身头上这块喜帕是万万不敢揭开的。妾身有此一问,是希望新婚之夜,王爷能亲自揭开妾身的喜帕,因为从今往后您是我夫君,是我唯一的依靠。”
项茂行咳嗽两声,怒道:“废话真多!让你进屋已经是我最大的容忍,你别奢求其他!”顿了顿,又讥讽道:“你以为一个瞎子还能做你的依靠吗?”
静下心来,听音辨位,陶萱苏判断恭王在东边,而且那儿还散发出浓烈的酒味。她不疾不徐道:“我已经嫁与王爷为妻,同王爷一条心一条命,再也分不开的。”要取得恭王的信任,先言语再行动。
“说的好听!若不是圣旨难违,你又岂会甘愿嫁给一个瞎子?说起来,你现在已经毁了容,是个丑、八、怪,嫁我这个瞎子倒也合适,想嫁给别人,别人也不会要你!”项茂行如有万千怒火,悉数倾吐在陶萱苏身上,字字含怨,句句带刺。
陶萱苏早就想过比这更惨的局面,所以也不恐惧慌张。况且她是重活一世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心里年纪二十五岁。她镇定如常,“王爷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瞎子,可在我眼里,王爷是夫君,是我要一生白头偕老之人。王爷愤世嫉俗也好,妄自菲薄也好……”
“阿嚏!”陶萱苏站在风口,夜风寒凉吹得她打了个喷嚏。她继续道:“我都不会弃你不顾。也希望王爷不要嫌弃我脸上有疤。”
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冷嘲热讽,习惯了众叛亲离,这样的一句话犹如一点萤火亮在心田。项茂行念及处境,掐灭这一点萤火,故意嗤笑一声:“还不关门!你想冻死我吗?”其实泠泠夜风根本吹不到他跟前。
“既然王爷命令,妾身便自己揭开喜帕了。”恭王可以任性可以无理,陶萱苏却不可以,她必须步步谨慎,不能让人抓住话柄。
陶萱苏揭下喜帕,屋里没有一盏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并不比盖着喜帕亮堂多少。她先是纵目四望,不见恭王项茂行的身影。
她回身关上房门,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如离人哀愁。
借着微弱的天光,陶萱苏努力看清房间布局,并无红烛喜酒一类婚庆时节的习俗物事,想必是这位怪异王爷不肯布置。
陶萱苏立在原地,忐忑不安,不敢挪动一步,流了冷汗的手里紧紧攥着喜帕。她想出声,又不知该说什么;她想看到恭王,又怕他疯癫无状。
上辈子陶萱苏只见过恭王两三面,沉默寡言,冷峻如冰,打扮言行倒还妥帖,但那是对外。如今对内,恭王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里屋传来哂笑的声音:“大气不敢出一声,怎么,你怕了?出去还来得及!”
恭王的声音依旧含怒,但至少房间里有活人,陶萱苏稍稍安心,索性壮起胆子,一壁走进里屋,一壁道:“女子出嫁,新婚当夜自然害怕。”
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映入眼帘。
令陶萱苏吃惊的是,恭王项茂行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蓬头垢面、衣衫不整、龇牙咧嘴,而是端肃地坐在一条长凳上,长发如瀑自然垂下,并未束起。虽然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大体轮廓还是俊美的,双目处蒙了一条白色薄绢。
他饮了一杯酒,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虽然瞎了,倒酒倒是精准,并未外漏一滴。桌子上还摆了一堆鸡蛋大的白色石头,垒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恭王这是对着石头喝酒?什么奇怪的癖好?
陶萱苏按下心里头的诧异,盈盈施礼道:“妾身陶萱苏拜见王爷。”
项茂行纹丝不动,冷冷道:“说!你到底是谁的人?”
第15章过来
原来恭王怀疑我是奸细,陶萱苏湛定道:“妾身是礼部员外郎陶奇之女,奉国将军陶令闻之妹,奉皇上旨意嫁入恭王府,如今自然是王爷的人。我心昭昭,绝无惭怍,日后王爷自然明白。”
选秀那日,项茂行在恭王府静坐。忽闻父皇召见,他坐着软轿急匆匆入宫,才知道父皇给他选定了王妃。他瞎了大半年都没好,娶妻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嘛?他宁愿终生不娶。于是他要拒绝皇上的赐婚,但皇上顾念他遭遇可怜,况且又要将兵权牢牢抓住,所以他命令恭王只能接受。
“茂行,如今陶将军还只是奉国将军,未成气候,朕把他的妹妹嫁给你,陶将军敢怒不敢言,只能遵从。等将来他再建功立业,想要将他妹妹嫁给一个瞎子,他必定不肯。朕让陶萱苏做你的王妃,一是要她照顾你,二也是要你收了她的心,替朕把住兵权。你无缘太子之位,身为人子,这个要求你不能拒绝朕。”
“父皇为何不让陶萱苏做瑞王的王妃?”
皇上冷笑道:“贵妃倒是想,但是陶萱苏毁了容,贵妃又不让陶萱苏做正妃,只做侧妃。你瞧瞧,这哪里是真心喜欢人家姑娘?分明是喜欢她哥哥的兵权。茂行,只有兵权在你手上,朕才放心。”
“因为我是个瞎子。”如此,项茂行只能接受皇上的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