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做罢,李容徽却仍没有困意,只无声自床榻上下来,将小姑娘换下的一应衣裳都收好,藏到了箱笼最底下,确保小姑娘明日起来一时间寻不见了,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回到榻上,于小姑娘身边合衣躺下。
他轻阖上眼,听着身旁小姑娘均匀的而轻柔的呼吸声,只觉得心中渐渐安宁,不知不觉间,也渐渐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又梦见了前世里的事,梦见小姑娘手里捧着一蓬旺盛的绿萝,轻轻搁在长亭宫的窗楣上,笑着与他道:“之前的事,我已经不生气了。毕竟,人活在世上,谁又能保证自己没做错过事呢?只要做错了,还能改回来便好。”
只要做错了,还能改回来便好。
如今他知错了,他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能再原谅他一回?
深秋时并不夺目的日光一寸寸自半透明的竹篾纸上移过,终于自穹顶上落下一缕,照在小姑娘柔白的面上,微带暖意。
棠音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了一颤,缓缓睁开眼来。
天色已大亮,外头涌进来的日光已盈满了斗室,照得大红描金的幔帐都漫上了一层浅淡的金晕。
这一觉,似乎又睡到了午膳时辰。
棠音缓缓自榻上支起身来,抬手揉了一揉有些隐隐作痛的眉心。
指尖刚触及到眉骨,便听见旁侧有些不安地一声:“棠音,你醒了?”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过眼去,正对上李容徽那张昳丽的面孔。
一时间,昨夜里的事转瞬便又清晰起来。
棠音抿了抿唇,没有理会他,只越过了他的身子,以足尖去够地上放着的丝履。
还未碰到丝履的边缘,身边躺着的李容徽却已起身下了榻,半跪在地面铺着的波斯毯子上,拿了远处的丝履,捧着她的玉足,轻轻给她穿上,这才又抬起眼来,低声道:“棠音,之前的事情,我知道错了。”
“我不该骗你。”
棠音静静地看了他一阵,揉着眉心的手指慢慢放下来了,轻轻垂落到身侧。
她还记得昨夜里李容徽说的话。
一桩桩一件件,要么令人胆寒,要么令人羞恼。随便一件拎出来,都可以让人生上一整日的闷气。
可令人奇怪的是,起初听到开头几句的时候,她也觉得十分震悚,可到后来,也不知是听得多了,还是困意上头,渐渐也有些麻木了。
其实她与李容徽相识如此之久,即便不能尽数知道,也隐约能够察觉一二,知道他应当在背地里,也有另一幅面孔。
只是未曾想到,会比她想得更令人震惊百倍。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自榻上站起身来,抬步往外走去。
李容徽一慌,也顾不上自榻前起身,只伸手牵住了小姑娘的寝衣袖口,慌乱道:“棠音要去哪?”
棠音看了他一眼,还是轻声答道:“我去让白芷与檀香进来伺候洗漱。”
李容徽攥着她袖口的手仍旧不放,只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来伺候你洗漱便好。”
说着,他生怕小姑娘拒绝一般,身形一展,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自浴房里拿了一应洗漱的物件,又将一件近几日里新制的罗裙放在了棠音跟前。
他一道学着白芷与檀香往日里的模样,伺候着小姑娘洗漱了,一道又替她将衣裳换好。趁着给小姑娘扣领口的玉扣的时候,又小声将昨日里没说完的一些事都说了,这才敢低低开口道:“棠音,之前的事,我都说完了。”
“往后绝不再犯,能不能,就原谅我一回。”
棠音抬目望了他一眼,拦住了他还想替自己绾发的手,轻声道:“你先去洗漱吧,我自己会绾。”
她说罢,也不等李容徽再开口,便拿过了案几上的犀角梳子,慢慢给自己通起发来。
李容徽她于旁侧立了稍顷,终于还是缓缓收回了手,只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了,便又回到了小姑娘身旁,替她挑起今日要戴的珠花来,只哑声道:“我往后再不会如此。棠音能不能——别与我和离。”
棠音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昨日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来,只轻轻抬起眼来看向他。
日色里,棠音一双秀眉仍旧是不悦地轻轻蹙着,语声却已是素日里的柔和,听不出什么恼意。
“我几时说过,要与你和离了?”
“不和离——”李容徽看着棠音平静的面色,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生出痛意,握着珠花的手渐渐收紧了,几乎被锋利的边缘磨出血痕。
良久,他才哑声开口:“棠音是想休夫吗?”
第141章
“休夫?”棠音微微一愣,继而轻轻自他手里将那枚锋利的珠花接过,随手搁在了一旁的妆奁里,只轻声道:“我只听说过休妻与和离,还从未听说过,有人休夫的。”
她略想了一想,还是因他的欺瞒有些气恼,便也不将话挑明,只慢慢抬手将一支素净的和田玉簪子插入发间,将发髻绾好,这才轻声开口:“许是我大盛律读得少了,若是你不同我说,我还真不晓得有休夫这个规矩。”
“不知道休夫可要写休书?可要去衙门?还是让我父亲写一封折子,回禀圣上便好?”
“不成——”李容徽慌到了极处,伸手便紧紧握住了小姑娘想去拿胭脂的手腕,仿佛唯恐她下一瞬,便会随手蘸了胭脂,给他写一封休书下来:“就算是休妻也有七出之条。”
他哑声背了出来:“三年无子,去;不顺父母,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李容徽苍白的眼尾泛出红意,握着小姑娘腕骨的手愈发紧了几分,指尖与语声一同压抑不住地微微发颤:“七出之条,我一条都未犯,棠音你不能就这般无端休弃了我。”
听着胭脂盒子落在案几上的脆响,棠音轻轻抬目看了他一眼,须臾,仍是缓缓轻轻启唇:“可除了七出之条外,还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
她轻声道:“其一,你有天家可归;其二,你也未曾为相府守丧,其三,你我相识之时,正是相府繁盛之际,也谈不上什么先贫贱,后富贵。这三不去,你皆不沾半点,想必,还是可去的。”
“棠音——”李容徽本就冷白的面色愈发苍白的无一丝绯色,欣长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声跪在她的跟前,双手紧紧地攥着小姑娘柔软冰凉的雪缎面裙裾,嗓音嘶哑得听不出低醇的本音:“棠音,世上除你之外,再无一心待我好之人。离了你,我无处可去。”
“棠音。”他的语声愈低,一双浓长如鸦羽的长睫垂落,掩住眸底深浓的悲哀之色:“别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