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无论是在边关还是朝堂,他始终带着这一炉香。静夜里,也曾打开香鼎,听着更鼓,以小银勺慢慢搅拌着里头日渐干涸的香药,直至天色将明。
他始终没舍得燃起这炉熏香,一直到最后——
他还记得那炉香的味道,起调清远悠长,细品之下,带着一点缥缈的清苦,之后渐转浓烈,如春末草木葳蕤,繁花压枝绽放,却又在最深浓之中,戛然而止,像是一场幻梦般无声消散。
前世种种,如潮涌来。李容徽眸底暗色愈浓,只缓缓抬起眼来,视线紧紧凝住棠音,嗓音有些低哑:“若我只想要方才那一炉呢?”
棠音愣了一愣,握着苏合香香鼎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好半晌才轻声开口:“你说的那炉香叫之纇。”
“意为明珠之纇,是一炉未完成的香。”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我不能拿未完成的香送人,你还是另选一炉喜欢的吧。”
未完成的香——
前世里,棠音送给他的,是一炉未完成的香。
李容徽出神良久,终于缓缓开口:“你制这炉香,有多久了?”
棠音细想了一想,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三年了。”
她说着,轻轻蹙眉,慢慢回忆道:“起初的时候,只合出一个起调,后来你去了北城后,我又无意间合出了承调与转调,只是最后这一调——”
她眉眼间愈显愁闷,嗓音也低了下去:“只是这最后收尾的合之一调,我试了无数种香药,花露,甚至还托哥哥去胡商手里把能买到的西域香料都试了一便,却始终没能制出满意的来。这一炉香,便也就这样搁置下来。想着兴许有朝一日,也能如得承调与转调一般,倏然得了最后一调,将这之纇香彻底完成。”
她一气说完,等了半晌没等到李容徽再度开口。
抬起眼来,却见眼前姿容昳丽的少年神思飘远,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深如幽井,看不出深埋在其中的情绪。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垫足,自多宝阁上拿了之纇香下来,捧在手中,有些犹豫要不要递给李容徽。
若是送给了李容徽,她便不能再将此香完成了。
毕竟是制了多年的香,多少,还是会有些遗憾。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缓缓将手里的香鼎递了出去,“我一直想完成这一炉香。但是如果你想要的话——”
那便送给你。
最后郑重的几字还未出口,棠音却觉身上微微一沉,重得她身形不稳,踉跄往后退去。眼见着,就要撞上身后的多宝阁,纤细的腰肢却被人环住,旋即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烫红了她净白如瓷的小脸。
这红意一路往下,顺着那张日渐娇妍的芙蓉面,一直蜿蜒到修长纤细的颈,之后,更是通身都烫了起来。
李容徽紧紧环着她的腰肢,将她锢在怀中,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紧闭着,剔羽般的双眉微凝,似强行压抑着经年隔世而来的悲哀。只薄唇欺近她红得通透的耳垂,语声微哑:“我与你一同来完成这一炉香。”
他轻声说着,像是承诺,也透着历了长长两世,终于失而复得的复杂悲喜:“无论是多稀有的香料,多珍贵的花露,我都替你寻来,无论制这一炉香需要多久,我都愿意等。”
“只是,这炉香完成之后,你不能再赠予旁人。”
“只能送给我一人。”
第80章择良人若是不嫁太子,棠音最想嫁的,……
棠音手里仍旧捧着香鼎,被他这样禁锢在怀中,只觉得从脸到指尖都烫了起来,挣扎着慌乱开口:“等制好了,我只送你便是了。你,你先放开,这万一旁人进来了看见——”
他将脸埋在她修长的颈间,感受着小姑娘温软的肌肤一点点地烫了起来,嗓音有些喑哑:“看见就看见吧。”
棠音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在原地愣了一瞬,只睁大了一双杏眼,都忘了挣扎。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李容徽已轻轻松开了她,轻声道:“我会差人去各地寻找盛京城里没有的香药与花露,但是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只能将这香赠予我,不能送给旁人。”
他说着,像是怕棠音反应过来,恼怒于他方才的莽撞一般,迅速展开身形,自闺房中逾窗出去,转瞬便消失在高大的马头墙后。
等棠音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再生气便也有些晚了,她只得微阖了阖眼,略微平复了翻涌的心绪,又低下头去看手里捧着的之纇香。
迟疑一下,还是将香鼎打开,取出一点香末,放在傅山炉里燃了。
起调清淡微苦,承调热烈浓郁,而转调刚起,便戛然而止,令人猝不及防,像是倏然自美梦中惊醒,落得个心神不安。
无论如何品评,如今的之纇香,都算不得上品。不知为何,李容徽却如此执着,甚至愿意放弃已经制好的苏合香,去寻遍天下香药,去日复一日地等待,只为等她慢慢完成这一炉未知的香。
棠音想了许久,仍是想不出端倪,便也不再深想,只是轻轻将之纇香放在了几面上,微垂下眼去。
也许等到之纇香完成那日,她便会明白。
之后李容徽果然没有食言,各色从未见过的香药与花露,流水一般往她闺房里送。
每回,都是他亲自送来,也从没递过拜帖。
若不是有哥哥提前点拨,还真差点撞上前来量体裁衣的王娘子。
便像是今日里,天刚亮透,棠音的闺房槅扇便被人叩响。
彼时,棠音正整理着李容徽这几日送来的香药与花露,听见姜氏在外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便搁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打开门来。
槅扇一开,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母亲姜氏,其后便看见一张带笑的圆润妇人面孔。
跟在姜氏身后的妇人一身裁剪利落的檀香色罗裙,腰间松松系一条深色的束带,两边同色披帛垂落,很好地修饰了她的身形,丰腴之余,又显得身姿婀娜。
姜氏笑着给棠音引见:“这位便是王记绸缎庄的王娘子。”
“王娘子。”棠音乖顺地唤了一声。
王娘子圆润的面上笑意愈甚,目光落在棠音身上,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圈,便又笑道:“沈姑娘这一年未见,还真是长成了大姑娘了。纤细之余,也愈见玲珑。去年制的衣服,秋日冬日里那些宽松厚实的倒还好些。这夏日里的,轻薄贴身,自是不合身了,少不得重新做上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