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她躺在农田之中。在她的旁边是丰腴到让人想到动物的草地。
她往上看去,天空依旧没有星星和月亮,但也并非完全漆黑。
仿佛身处极地见到了极光一样,七彩的光幕在空中慢悠悠地游弋着,好像是在空气中飘浮的巨型水母。
杜松子看着天空,然后慢慢的用手撑着地板坐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有点陌生,把手伸到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啊了一声。
她的手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了,左看右看都找不出一点色素,不完全是像之前一样的苍白,更加像是海里面完全透明的深海鱼。
她看到自己的血管和在血管里面静静游弋着的液体,连红细胞都不见了,真不知道现在的血液循环还有没有意义。
透过透明的果冻一样的肌肤,能够看到白色的骨骼,这是她身体里面最具有颜色的东西,有点像牛奶夹心的麻薯。
杜松子慢慢的把手给放下来。被抽走的也许不单单只是色素,还有身体里面的其他一些什么东西。她往前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的不可思议,骨骼开始变得像鸟类一样中空了。
她的体重至少比原来减少了一半,她的眼睛看着视线的最尽头,地平线的上方。
那里宛如是整个世界的终结。
在那里,七色的帘幕缓缓拉开,逐渐包裹着整个世界。
她朝着那个地方走过去。她知道在那里小西正在等她。
与此同时,希腊圣山之上。
与此时正在幻境中无限轮回的普通民众们不同,希腊的神眷者们聚集在这里,包括那位理论上来说应该前往了幻境之城的杜理。
杜理一下一下的用叉子戳着盘子里面的布丁,她的神情有一点百无聊赖。
之前这段时间里面她们在享用下午茶,并且也谈论一些事情,下午茶的材料都相当高级,甚至有克里特岛的金苹果这种幻想级别的食材,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人类社会习俗中的一个步骤,所以也不会显得特别厉害。
她望着前方的布丁发呆,又从上面镜子一样的表面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
杜理的身上没有穿着丧服,倒是穿着希腊一脉相承的轻薄到什么都可以看到的白色袍子,对她来说有点长,就算坐在凳子上,最下方的衣摆也拖在地上。但没有染上一丝污垢。
她看了看布丁上面自己的脸,又抬起头来看着苏林,问他“你发现了什么吗?”
“这个…”
苏林的语气有点模糊,他的声音相当温柔,也不摆什么架子,完全看不出来是几乎有着人类之王这个神格的大人物。
他的眼睛追随着天空之中的景象,希腊这边有专门的占卜师,可以看着天空中鸟的飞翔轨迹预知到未来。
此时天空中万里无云,既看不到白云也没有灿烂的阳光。什么生物都没有的一片宛如画布的蓝色之上,苏林静静的用眼睛探索着,最后松了一口气。
他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两个人对话的时候,最沉默的是一边的顾优,这位教皇大人漫不经心的在手中把玩着他自己的皇冠,把它转来转去。
每转到一个地方,光线就会在皇冠的宝石切面上闪烁一个瞬间。
他看着这一束光,叹了口气,又把皇冠慢慢的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等到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神色之中带着一丝威严。
他说,“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去干扰的。”
伴随着他的话语,在旁边的杜理也慢慢站了起来。
不过无论是在少年的记忆里面,还是在官方的记载之中,当时随着联邦的特使过来向她寻求帮助,并且向她许诺这一次的许愿权会用来复活她所信仰的主神法厄同的时候,杜理都不愿意浪费一点时间的跟他一起赶赴了幻境。
“但是中途发生了一些事情。”杜理说。
她的表情如梦似幻,明明是在现实之中,却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曾经发生过的梦。
她说“有一位大人物接管了我的身体,帮助我完成了接下来的旅途。”
“这都是因为我太过于弱小了,我没有办法完成那位大人的期望,所以说她只能够亲自出手。”
她这么说的时候,手一点一点的揪紧自己胸前的布料,指甲也陷入了她的皮肉之中。
红色的血渗透了白色的裙子,她好像恍若未觉。
三个神眷者的身体暂且不论,起码她们的精神都停留在这一片圣地之中,享有些许的安宁。
但这份安宁很快也都会被打破。
“那位大人也许想要洗牌整个世界,她已经沉寂的太久了。”苏林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不赞同。
杜理的眼神空洞,她说“但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过来打扰。”
苏林站在最前面回过头看了他的这两位同僚。
他们信仰的是截然不同的神明,法厄同是一位用烈火惩罚自己所有看不过眼的邪恶的女英雄,而他信仰的农神得墨特尔则不管是否喜欢,都会催动大地孕育出谷物哺育人类,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他看着这两个人,然后像是面对不成器的弟妹一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外界的变化继续持续。
杜松子继续往前面走,突然把头转向某一个地方,看向玩家。
玩家在被她看到的时候明显被吓了一大跳,她问他“你一直在跟着我吗?”
玩家说对啊。
他心里面想怎么突然现在杜松子会跟他搭话。
在无数次的轮回里面他已经跟着她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在这一个周目里面玩家一开始从告白的地点就一直跟着她,在自动售货机的旁边,少女走了之后还帮她把没有扔准的那个空罐子给重新丢了进去。
她在车上跟司机起冲突的时候,这一次玩家并不像之前一样帮助她压制了下去,而且是默默的坐上了这个身份的司机的车,跟着少女在市中心下来。
她和怪物吃饭的时候,理论上来说可以这种时候也走进同一家快餐店,默默的看着她,偶尔运气特别好的时候还能够跟少女搭上一句话。
但是这一次他也只是坐在车里面观望着其中的场景。
她在海边的时候好像摇晃了一个瞬间,但摇晃的幅度也没有大到会让她的自行车倒在地上,他当然也就没能帮她扶起来。
理论上来说,到现在为止两个人没有什么正式的接触,不过如果算上之前不知道多少次的轮回之中,她们两个应该算得上是老熟人了。
和她发生交集,几乎已经算是刻在他的dna里面的既定事项。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杜松子会跟他搭话。
他总觉得自己是玩家,杜松子是npc,也许在某些剧情里面两个人会有互动,但是通常来说,操纵的玩家在地图里面乱晃的时候,站在那里的npc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杜松子看着面前的人,他身上穿着自己学校的校服,脸也像是自己的学校的里的所有学生加在一起然后再取平均值,没有任何的特色。
她在记忆里面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个人的景象,但是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就感觉到有一点点熟悉。
她说“小西说为了我他把这个世界轮回了很多遍,你也跟着他一起轮回了吗?不…说到底这句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玩家说。
那个怪物当时说的那个数字大到只能用来计算天文距离,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面至少轮回了有上百次。
正常来说重启世界一次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到了十次那么就该考虑这个人是不是神明的后裔,但一旦数字达到了一定程度,那就觉得‘啊这可能就是他的权能吧。’也就变得不太值钱了。
他告诉她自己为了她重新来过了很多次。
“并且在每一次的周目里面,我只要稍微碰一下你。”
他做出了一个把手伸出来的动作,但是死活没敢摸。
“世界就会终结。”
“因为这个世界是以我为中心而运转的嘛。”杜松子说。
她表现得特别理所应当。但她现在的样子太过于奇怪了,苍白到透明的身体,找遍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一点色素。
只有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璀璨的星云正在缓缓的旋转,看得久了仿佛会被拖曳进去。
等到玩家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脚步真的无可控制的往前一步。
他匆匆收回,重新站在原地。
玩家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杜松子说的很冷静,“你又没有什么用。”
玩家默默不语。
这句话是真的哦。
她的哥哥把玻璃瓶朝她砸过来的时候,一开始他帮她挡住了,可是到后来事情正常进展的时候,现实却告诉他,饮料瓶砸在了少女旁边的路上。
他什么都没有能够为少女做到,两个人之间也没有发生任何的交集。
但是如果他不死够一定的次数,如果全球的几十亿的生命不死够一定的次数,剧情就不会往前进展。
无论那个怪物愿意为了少女把这个世界重启多少次,起码到了现在,他肯定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所以才要从外界吸取这么多的‘电池’回来。
不,倒不如说他们只是让她的剧情推进了一天不到,就已经要死掉这么多次了,之前那个怪物究竟是做了些什么,才让她从出生开始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现在的?
…应该也不算是幸福。
玩家在心里面默默的纠正自己。
不然的话现在那个怪物就不会想要重启世界了。
而且现在的重启显然跟之前的截然不同。
他该不会想要让这个少女从婴儿的状态重新成长,一直。一直。一直——都以少女新定义的幸福的方式度过每一天吧?
到了那个时候…玩家的心头只是一阵冰冷。
怪物已经没有能量,只能够用他们来作为燃料的现在,他们又要为了少女的‘幸福生活’牺牲多少呢?
仿佛是理解了他的想法,少女不屑的哼了一声,又把头给转了过去。
她迈开了脚步。
如果放在游戏里面,他已经选到了最错误的选项。
正常的游戏里面,这种时候应该都会说“为了你的幸福,我们死多少次都没有关系”的话,才能够达到好感度提高的效果。
而在这里,玩家只考虑着自己,也因此让少女不高兴了。
…但是她还能指望怎么样?
本来她也不是他们所信仰的女神,也没做出什么好事情,倒是一直折磨着他们。
玩家心里面这么想,但还是想要上前追赶她。
可是少女的步伐轻盈得好像完全不符合物理定律,有几秒钟他觉得她甚至是飘浮在空中的,很快就看不到她的身影,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格外肥沃寂静的夜晚农田之中,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在他的头顶,光幕依旧像水母的裙带一样缓缓飘动。
杜松子不做声的往前走。
理论上来说她的目的地就在地平线的尽头,这么大的一片废弃农田,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够到达。
但是她发现如果自己在胡思乱想的话,就会走的很慢,或者路线会变得相当弯弯折折。
如果她一个劲的只想着要到达小西身边,植物会为她让开一条路,或者说她干脆穿过空间,二点之间取直线,用不着五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见到她想要见到的人。
她原本以为小西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形态,化作了包裹整个地球表面的七彩光幕,可是她之前在学校里面见到的苍白美少年却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凝望着天空。
察觉到她的到来之后,就笑着回过头望着她。
那个笑容不太属于凡间,好像什么反从出生开始就什么烦恼都没有过,相当的无忧无虑。
美丽,却又像是泡沫一样非常的易碎。
杜松子看着他,然后默不作声的跑了几步,离开了农田中植物的包裹,在空地上面和他对峙。
“现在是什么情况?”杜松子问他。
“嗯。”小西白色的脸颊上面映着变幻的光带。
他说“你知道爱因斯坦吗?”
“他有一个相对论,说是速度越接近光速,时间就会变得越慢,到时候就能穿越时间。”
“当这个光带。”他伸手指了指天上,“包裹住整个地球的时候,地球也会被同化为光,然后进行时空穿梭。”
“时空穿梭?”
“到以前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
他怎么能够把这那么傻逼的话说得那么理所应当。
杜松子的手捏着另外一只手臂,在失去色素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冰冷了好多。
但是再怎么样都是14岁的女孩子的身体,没到受精卵的程度。
他说“从你还没有意识的时候重新开始,让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快乐。”
“那你还不如直接给我吸/毒呢。”杜松子说得毫不客气。
然后又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看向光幕,整个天空都已经被色彩给覆盖了,她也辨认不出来这一个过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于是她直接的问了。
“…大概是到百分之七八十吧。”小西这么跟她说。
他难道就没有更精准一点的数字?亏他还是个以高科技的形象著称外星人呢。
之前在路上遇到那一个同样很倒霉的陌生人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样的举动,可是站在这里,她好像看到了远处的城市映着的红光,也听到了防空警报的声音。
现在各国应该都被弄得焦头烂额吧,这可不是能说一句,‘北极的极光好像要蔓延到整个世界了!’就能够解释过来的事情。
而这些都是因为她。只是因为她。
“…真的只是因为我吗?”杜松子说,“会不会是你原本有什么超级大阴谋,然后在路上发现我又可爱又可怜,就想着如果能够在实现你的计划的同时帮帮我也不错的样子…?”
“只是因为你啊。”小西很温柔的说。
就是因为他这种温柔的态度,就是因为他是杜松子从出生到现在唯一一个对她这么温柔的人,所以哪怕现在搞成这样子,杜松子也对他讨厌不起来。
那样子的世界说不定真的会很不错。
“可是如果你愿意为了让我的幸福付出这么多,把整个世界已经重置了…”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她怎么样都想不起来,小西当时说的那个数字是多少了。
反正肯定在兆的上面。
“把整个世界重置了这么多次,但是为什么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多少幸福快乐的回忆,反而觉得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很糟糕呢?”
“回答我,你对我的幸福到底是怎么定义的?”
如果这里有什么时空管理局,我一定要投诉你。
面对着她的话,小西露出了有点慌张和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的手在前面挥了挥,老实说有点像是白色的金鱼在空气中挥动的尾巴。
最后他说,“对不起,可是小时候我你告诉我的幸福就是那种定义。”
“小时候我们曾经有见过吗?”杜松子问他。
“在疗养院里面。”小西说。
“…哦。”
在她的视角里面,自己小时候也许是因为穿越者的关系,灵魂跟身体并不匹配,所以经常发高烧。
偶尔也会看到幻觉,听说很快就被送到医院里面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正统的医院还是精神病院。
反正的确有过一段疗养院的经历。
“然后那一次疗养院是不是起了大火…?”杜松子很迟疑的问他。
她记得有发生火灾,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九岁左右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我浑身上下都是绷带——明明什么伤口都没有。护士告诉我过程,但火灾之前的记忆我全想不起来。”
“只记得有一个大大的别墅,然后在客厅那里有爸爸很恶心的脸。”
小西确认的告诉她的确有火灾。
他说“是我造成的。”
“哇。”
小西比她想象中的还活泼一点。
她觉得他只适合光柱这么梦幻的攻击方式,实在没有想到他也会和火这种非常残暴的东西相匹配。
她说“那个时候的我是怎么告诉你幸福的?”
怎么想也觉得那个时候的杜松子不会获得幸福,越小的时候她就被爸爸管教的越厉害,更不要提是在别墅里面几乎和他独处,怎么可能会有幸福。
他说“那个时候的你也很讨厌你爸爸,还很讨厌周围的人,但是偶尔会去捉弄她们当成好玩,也会去偷偷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
“你和我是在同样的平原上面相遇的,那天下了流星雨,我大概就是在那个陨石上附着着到地球的。”
也许我在宇宙外太空的时候还没有获得自己的意识,但是在地球上,在这个非常奇特的磁场下面终于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