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干咳一声,眼神微微漂移,有点心虚。
大明的朝政如今一分为二,和洪武帝还在位的时候一样,大事皇帝管,小事太子管。
在太子殿下及冠之后,朱标更是彻底放手,除了国家大方向和避无可避的祭祀、朝见等礼仪行动,将大部分工作都丢给了儿子,还美其名曰“此子类父”。
但天地良心,朱标二十岁的时候他的老父亲正是精力最盛之时,而且当时国内事物也不像如今烦乱纷杂,他虽然也要干活,但事情和如今的确不能比。
但那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想着想着,朱标就理直气壮了起来,他伸出手想要揉揉儿子的毛脑袋,却遗憾发现戴上发冠的脑袋上没有他可下手之处,对上儿子那阴恻恻的小眼神,朱标十分淡定地说:“儿啊,能者多劳啊。”
木白嘴角抽呀抽,最后实在忍不住得翻了个白眼,只觉全身都有些无力。
做太子前的木白以为这个工作要面临不间断的暗杀和权斗,做了太子后……笑死,这个社畜职位根本没人想要。
小心眼的木小白还暗戳戳怀疑皇祖父将小幼崽聚在宫里的真实目的,以前觉得是为了联络感情,现在他怀疑是为了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中种下对太子之位的可怕阴影。
这阴影有多可怕?
这么说吧,太子的办公室文华殿的门槛都要比帝皇武英殿的要矮上好几寸,尤其是门槛上方,都被匆匆来回的臣子们踢出小凹痕了。
从这点来说,木白也是真的很佩服老朱家的心大。他也读了不少史书,在别的大部分朝代,太子的成长对于帝皇而言是极其复杂的心绪。
一方面他们欣喜于血脉骨肉的成长,一方面随着孩子渐渐揽权,随着越来越多臣子将目光放到孩子身上,他们又难免心生被淘汰的危机感,有了危机,自然生出忌惮。
父子相残,血脉相噬,也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但时间的轮辙刻到大明这儿,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在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搞中、央、集、权、这种事,压根就不是人能干的。
鬼知道这意味着多大的工作量,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就有三十多个,六部督察院、藩王、土官、耆老,有权利给皇帝上书的人林林总总有大几百人,几百封的上书光看就要看上好一会,更别提还要一一写下批语和参考意见。
以上还是在国家还在正常运行状态,但众所周知,华夏大地从不缺少大灾小难以及各种意外,一旦发生这些小意外,就意味着一场猛烈的加班。
其实这些活原本是丞相的事,偏偏洪武帝废除了丞相一职,言明不许后世再复,这更是要了卿命。
洪武帝是多能肝的一个人,全球皇帝的勤政程度加起来他都能排前三,就这样到了后期不也尝试了各种分活之法,只不过那些基本都失败了,于是洪武帝就拿出了绝招——没有丞相,就把儿子当丞相来用。
之前的受害者是朱标,现在是木白。
或许是儿子太好用,或许是发妻差点病故带来的刺激,肝帝洪武帝在其春秋鼎盛之际决定退休,过起了快乐的退休生活。
而他爹,当年那么大一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爹,做了皇帝之后居然也开始想着偷懒了,木白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奉天殿的风水有点问题,或者是沾上了“谁坐谁变懒”的诅咒。
眼看着儿子的眼神越来越微妙,朱标轻咳一声,重新吸引了儿子的注意力后,使人拿出了一个红匣,他将小木盒推出,示意儿子打开看看。
气得连头发丝都炸开来的木白阴恻恻得看了眼老爹,接过老爹塞到手心里的匣子后毫不犹豫就将其打开,动作甚至还有些小粗暴,显然怒气未消。
但就在打开小盖子后的那一瞬间,他周身萦绕的怒气被浇灭了大半,青年有些讶异得眨了眨眼睛,捏起了里头被固定在锦缎之中的一根银针。
“这是……?”似乎是意识到了其背后的含义,木白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这是工坊锻出的新针?”
此前,民间一工匠献上一缝衣利器,可通过腿部踩踏的动作为缝针下落提供动力。
这一器械在缝纫上可以为使用者节省近八成的劳动力和劳动时间,而且只要掌握了工作节奏,出来的针脚之缜密,绝不亚于一个技能良好的绣娘。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布、线足够,那么如今市场上的布制品、皮革成品的产量可以翻上八倍。同时,充裕的物产也势必会引得成品服装的价格下降,只要能维持住这样的产量,不用多久,大明市场上的服装就不再会是什么一年才能买上一次的奢侈品。
当然,前提是真的能有这个效果。
但事实上如今大明现有的供应能力是无法达到这个效果。
不说布、线,就说缝纫机最重要的针就做不到。
别小看这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就像那句俗语“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样,如今市面上大部分的针具都是铁制品,而且制造方法就是单纯的敲打成型。
而使用这种方法锻造出来的绣花针本质上就是含碳量稍微低一点的生铁,平日里姑娘家用用也就罢了,放到如今这种由机械带动、大规模、长时间、高频词的穿刺的需求,它根本无法满足。
针头摩钝还是小事,直接折断都曾经发生过,而停下换针更是成为了整个过程中最耗时的环节。
尽管换下来的针头都会送回去再利用,也不算浪费,但木白在东西第一次被使用的时候就下令让工部想办法改进制针之法了。
——如今大明都能完成在炮膛里画膛线的成就了,还搞不定一根针是在开玩笑嘛?但这根针还真的难倒了大半个工坊。
如今大明使用的针线基本都是民间工坊中产出,各家有不同的方法,但基本上都是通过将铁条从小孔中抽出,先做成铁线,然后再加工的方法完成粗加工的。
为了增加锐度和韧性,铁针有了基本雏形之后就会放到锅子里,随后倒入各家不同的催化剂,然后将各种材料放在火上反复翻炒,等差不多了再进行淬火,如此便可得到成品。
这种制造方法是不是很像是炒菜?是的,其实它就是汉朝发明的炒钢法。但炒钢法说是炒钢,其实成品还是铁,而用铁显然已经无法满足缝纫机的需求,只能使用钢材。
大明如今的冶炼方法已经能制造出质量比较低下的钢材了,但问题在于,这种钢材很难加工,它的硬度放在这里,要将这种原材料摩成针几乎是办不到的。
“所以呢?”木白拿出这根正式的针,戳戳又折折,这次为了避免上次沥青的惨剧,木白的动作非常小心,而这根针也格外争气,在木白的蹂躏下坚挺得撑住了,依然在他指尖寒光闪闪,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凶凶的:“这个是怎么做的?”
“它不是打造的,是铸造的,以良铁铸造。”朱标含笑道。
“哦……是铸造……”木白顿了顿,表情都有了片刻的空白,他情不自禁惊讶得抬起头,就见朱标含笑点头:“太子没听错,他们做到了,自北方采买的煤和铁质量极优,加之匠坊新造的炉子效果颇佳,他们终是将铁练成了铁水,如此添加辅料炼制更为方便,且钢水质量极优,还能进行铸造。”
木白一时之间有些语塞,好半响之后终是露出了微笑,轻声道:“那真是太好了。”
是的,真是太好了。
华夏这片土地不缺资源,但本土的铁矿石质量均是不佳,杂质颇多,加上铁的熔点在一千五百多度,这个温度已经到了火焰操控的极限,即便是将燃料从柴、炭转为了煤,以如今的技术也无法让温度上升至此。
所以此前所有的炼铁技术采用的都是撒入各种添加剂,让铁的溶度下降到一千度左右,或者是干脆只是浆化就进行打造,像铜器那样铸造一块纯铁在此之前是绝对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