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有些生疏的称呼,木白顿时露出一脸沮丧之色。王老先生又淡淡道:“臣听闻殿下的文试考了二甲,而武举却得了一甲?”
木白,木白的背后汗毛顿时全数炸开,他开始结结巴巴扯一些诸如自己是预防万一啊,先生教得很好只是他比较笨,来考试的文科生都贼强,但武科生都很弱这类的借口。
最后,见学生急得脑袋上的头毛都耷拉了下来,老先生才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能以稚龄同天下有才之士拼搏至此,殿下很优秀,臣为殿下感到骄傲。”
咦?居然被夸了!
好,好开心!!
见学生小脸微红,一脸的快乐,王袆侧首看了眼殿中伺候的宦官,想了下,道:“在殿下未来之时,太子殿下曾与臣一番恳谈,其中便是说到了他故意让殿下参加了科举一事,以臣对殿下的了解……关于此事,殿下心中应当也是有些许芥蒂在的吧?”
木白闻言略略思索了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倒也不至于说芥蒂,只是有些许不解,先生,我也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啦~”
“臣知殿下大气,自是不会介怀此事,只是此事太子殿下不好直说,臣倒是愿意同殿下讲解一二。不过,此仅为臣的一点愚见,殿下权当听过即可。”
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先生要将这件事拉出来单独说,但木小白还是乖乖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为了显得尊重,他还悄悄收回了方才伸出的腿肚子,坐姿极其端正。
“殿下有没有想过,以后随着殿下渐渐长大,日后便再也难以听到夸赞之言?”
王袆面容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残酷至极:“以殿下的身份,以后的学习之路,再无人会用优秀一词来表扬殿下,只有更优秀的表现,和无数吹毛求疵的目光。”
木白的表情微凝,片刻后他垂下眼帘,略有所悟:“先生是指御史大夫?”
“御史监察百官,于殿下来说,他们可以上书,却无权指责。臣所指的是这天下人。”王袆说得很慢,“是这苍生、这黎民,是这民心,还有无数的期望。”
“那些东西会不断推着殿下前进,大明的百万千万的黎民百姓都会看着殿下,殿下的一举一动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暗示,每一次失态都会成为他们的坏榜样,优秀是理所当然,稍有不足便会有无数失望的目光。”
“只因殿下是皇孙,是未来的太子,是未来的大明国君,这些声音会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着殿下,这些,殿下可有做好准备?”
木白张了张嘴,有些哑然,片刻后,他缓缓道:“以先生的意思……爹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出乎王袆的预料,老先生眉头一挑,看着学生的眼神略有些复杂,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英明神武,盯着太子殿下的眼神自然多了些。”
这显然就是承认了。
原来老爹一直这么辛苦吗?木白反应很快,他立刻意识到了一个可能性,忙问:“先生的意思是,父亲让我去考试,是因为这是唯一一场能让我作为一个普通学子参加的考试?”
王袆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木白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花朵朵开,嘴角忍不住上扬。
哎呀,他爹可真是的,不就是想要给他树立自信心吗?木小白什么时候缺过自信心呀!
作为一把被写进无数本教科书的剑,同时代比他锋利的没他有名,比他有名的没能传下来,后世比他有名又锋利的没他古老,木白还躺在博物馆里的时候每天都是沐浴在所有游客崇拜又惊叹的目光中的。
说句骄傲点的话,当时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十个中有九个是冲着他来的,还有一个是去看隔壁的编钟。咳咳,隔壁编钟的体量比他还大多了,这个确实不能比。
要论自信心,木小白可是一点都不缺,他嘀咕了一句:“爹总是瞎操心,我哪会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
王袆笑而不语。
人在赞誉之中容易失去平常心,在批评之中也会。
学生的人生际遇和他的性格注定了其以后比起太子朱标拥有更多可能被指摘的地方,太子担心儿子有朝一日会在压力之下自暴自弃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而且,木白的人生经历中还有少时失踪一事,若是未参加科举,未来难免有人就此说些闲话,怀疑皇孙的身份。
民间编排皇嗣这可不是什么稀罕事,前宋的仁宗皇帝就是被当时的太后刘氏抱养的,并且瞒住了仁宗皇帝,不过这件事在太后死后被发现,仁宗又追封生母为太后,这一系列事本也算是寻常,偏偏在民间走一遭,便出了个“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说仁宗皇帝当年是被一狸猫换了的,还有人称其实当年是生了一皇女,刘氏为了固宠用女儿换了儿子云云。
总之,宋仁宗的身世风波和传奇故事经历了元朝的发酵后在如今可谓是人人皆知。
若是被人知道两位小皇子曾经走失,未来少不得有些闲言碎语。
这些话或许动摇不了朝纲,但也会平添许多麻烦,所以太子此举也是为了将此事定性。
小皇孙年少气盛,自恃学问跑去参考,成绩还不错,虽然在日后会被人说是皇孙少时鲁莽,但鲁莽一次对于年轻人来说可不是什么贬义词。
此法还是一石三鸟之计。
那便是让根底浅薄的小皇孙结交了一帮朝臣。
学生的母亲本是洪武帝为儿子精心挑选的开国第一功臣常遇春之女,奈何常遇春死得太早,其子又撑不起来,好在家里头有个娘舅蓝玉如今撑住了大旗。
但蓝玉和皇孙到底没有血缘关系,蓝玉生的又是个女儿,按照洪武帝的作风,他的女儿多半会指婚给某个年轻的皇子。
女婿更亲还是外甥孙之间谁的关系更亲,那可真不太好说。
不过木白身上的血脉注定了他背后天然拥有武将一派的支持,至于文臣一派……
太子那时并不知道儿子的先生是谁,于是便通过那次科举让他与新科进士们多了一层关系。
这些人若无意外,在未来便是天然的亲皇孙派。如今,他回到了朝野之上,太子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这面大旗。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王袆很快就会接下宋濂被贬谪后留下的太傅之位,成为小皇孙名正言顺的先生……
嗯,从太子那副迫不及待想要将儿子交出去的态度来看,王袆觉得谕令下达也就是这些日子的事。
摸了摸学生蹭过来的小脑袋,王袆绝口不提朝堂上的那些糟心事,以及刚才孩子父亲告状时给的一叠教训孩子的资料。老先生拿出了先生上任之前的最后一点和煦,耐心地听学生哼哼唧唧说出了想要先生帮忙一起写策论的撒娇话。
然后冷酷无情地拒绝他。
为了不让惨遭拒绝的木小白太过失落,王袆主动将自己一路北上的见闻告诉了学生。
他此行前来,其实是蹭了朝廷的北上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