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们就怕见到这副场景,生怕这位长公主也有个什么闪失,见青雁上去扶着她退开,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洪文知道她不喜在人前示弱,见她似乎踉跄了两步,十分担心,就对何元桥低声道:“我去瞧瞧长公主。”
何元桥见他一双眼一颗心俨然早就跟着飞出去了,也没多说,只朝外抬了抬下巴。
那新来的吏目傻乎乎还要跟着,被何元桥拦下,“他去解手,你也跟着观摩?”
那吏目闹了个大红脸。
他忍不住又瞅了洪文的背影一眼,心道洪太医果然不凡,就连去解手的步伐都这样与众不同。
此时前头又来了一波吊唁的人,洪文怕跟人撞上后横生枝节,当下脚步一转,从后殿绕了个圈,这才估量着嘉真长公主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北方冬日素来萧索,但硕亲王好的时候着实是个风雅人,特意在后院开辟一片梅园,从各地搜寻名种,亲自题匾作“万梅园”。
此时各色梅花竞相怒放,冷冽的空中浮动着浓郁梅香,仿佛也在拼尽全力送主人最后一程,竟有种近乎妖冶的壮美。
嘉真长公主就站在其中一株分外巨大的白梅树下征征出神,洁白的梅花瓣落了她满头满身,任凭青雁怎么说也不动。
听见后面传来的脚步声,青雁扭头一看,见是洪文,竟本能的松了口气,“洪太医,您快瞧瞧公主吧,怕是伤心过度呢。”
洪文走上前去,在嘉真长公主斜后方半步处停下,“人有生老病死,这也是难免的事,硕亲王走的很安详,是笑着的呢。”
他终于可以摆脱病痛的折磨,去找分散多年的长子、长女团聚了。
嘉真长公主木然的眼珠缓缓动了下,视线仿佛穿过茂密的梅花丛,一直延伸到无边的远方。
“说来你们也许不信,其实我是替皇叔高兴的,他总算解脱了……可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我又止不住有点失落。”
“当年我去和亲时,他还强撑病体去送过我哩,”嘉真长公主似乎陷入到了久远的回忆中,“我几乎是第一次那样清晰地认识到,或许我们这些人的依依不舍,对皇叔而言只是折磨……”
他曾是个多么爱美的人呀,打从她记事开始,发髻总梳得整整齐齐,胡须总修剪得一丝不乱,就连雪白的靴子边沿,也擦得干干净净……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被骨肉分离和病痛折磨二十多年,最后瘫痪在床,被人把屎把尿,丧失了全部尊严……
她记得那天风很大,瘫坐在软轿内的硕亲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雪白的乱发在空中飞舞,老泪纵横,“丫头,爷们儿们没本事,让你受委屈啦!”
连父皇都没这么说过,她当时哭的好大声。
分明没下雪,可洪文还是看见一滴晶莹的水珠吧嗒落到嘉真长公主手背上,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他从袖子里摸了条干净的手帕递过去,小声道:“天冷,仔细哭皴了脸。”
嘉真长公主别开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本宫才没哭!”
洪文点头,“是,微臣自然知道公主只是流汗了。”
分明梅花树根下还堆着积雪呢,难为他这么睁眼说瞎话。
嘉真长公主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可马上又悲从中来,眼泪犹如开了闸一样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说来也怪,没人安慰倒罢了,可一旦有人温柔地说几句软话,她心中的壁垒就瞬间溃不成军。
洪文生怕这位好面儿的公主恼羞成怒,赶紧背过身。
嘉真长公主瞧了瞧他,才要去摸自己的手帕,却临时换了主意,“才刚的手帕呢?”
洪文马上递手帕。
嘉真长公主瞪他一眼,跺了跺脚,“不许看!”
“哦。”洪文迅速回神,又乖乖转回去,抄在袖子里的两只手相互捏着,眼里脑海中全都是对方眼睛红红满面泪痕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
当太医的人常年与药材打交道,连手帕上都沾染了清苦的味道,嘉真长公主略拭了拭眼泪,就把手帕捏在手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文再也听不见背后的抽噎声了,这才从腰间荷包里摸出来一粒麦芽糖,“公主,心里苦,吃点甜的吧。”
嘉真长公主瞅着他指尖那块淡黄色的糖果,丑丑的,犹豫了下,还是伸手去捏。
麦芽糖有些小,交接时指尖轻轻擦了一下,两人都是浑身一僵,觉得仿佛有一股难以言表的酥麻从指尖传回……
也不知怎么的,脸儿都红了。
麦芽糖或许不如蜜饯精致,但自有一股纯朴的香甜,吃到嘴巴里很舒服。
起风了,冷风裹挟着未化的雪粒盘旋而上,像平底里起了一阵龙卷风,扑得人睁不开眼。
云蒸霞蔚的梅花们也被晃动,簌簌作响中,万千花瓣纷扬而下,活像凭空下了一场不带寒意的大雪。
洪文和嘉真长公主都仰头去看,但见雪花混杂着梅花铺天盖地,模糊了天和地。
嘉真长公主突然伸手抓了一把,可盯着掌心的梅花瓣看了会儿之后,又重新向着高空摊开掌心,目送那些花瓣再次乘风而去。
走吧,你们和皇叔一样,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哭唧唧,嘤嘤,想要留言,想要很多很多留言~~~~
第四十四章
硕亲王的葬礼正式结束后,强撑着的礼部和户部官员先后病倒了七、八个,还有一个不甚滑倒摔伤的,都来太医署报道。
事情告一段落后,各衙门按规矩往上报折子,也不知谁那么“阴损”,直说六部官员身体堪忧,如此下去恐难当大任,不如大家一起来做操。
隆源帝这才发现最累,平均年龄最大的太医署竟无一人告病,又想起平时苏院使带领大家打太极、做八段锦的举动,深以为然,同意先让户部试一试。
消息传出来之后,户部一干秃头们直接炸了毛,成群结队堵在太医署门口跳脚大骂,并扬言要追债,都被苏院使一句“放屁”四两拨千斤打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