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父与女(2 / 2)

“所以,第二点已经说清楚,或者说大致上说清楚了,”欧仁妮镇定自若地往下说,在她的手势和话语中,明显地有一种男性的肆无忌惮的意味,“而且我看您对这样的解释已经感到满意了。现在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来。您问我为什么要求进行这样一次会见。先生,我可以用一句话来回答您:我不愿意和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伯爵先生结婚。”

唐格拉尔从扶手椅里跳了起来;猛然受到这么一个打击,他不由得向着上天同时抬起眼睛、举起双手。

“我的天主呵,对,先生,”欧仁妮接着说,她仍然是那样镇静,“您感到吃惊了,这我看得很清楚,自从这桩小事进行以来,我从来没有表示过半点反对的意思,因为我始终相信,到时候,我总会有机会明确地对从未征求过我意见的那些人,对我不喜欢的那些事表示反对,总会有机会表明我断然决然的独立意志的。但这一次的这种风平浪静,或者照哲学家的说法,这种被动状态,却是由于另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就是,作为一个孝顺听话的女儿……(年轻姑娘抹了唇膏的唇间掠过一丝笑意)我想学着服从。”

“是吗?”唐格拉尔问。

“是的!先生,”欧仁妮接着说,“我竭尽全力这么做,但时至今日,尽管已经作了种种努力,我还是觉得无法服从。”

“可是说到底,”唐格拉尔说,他的智力是属于二流的,对方这种以其冷峻显示深思熟虑和意志力量的无情的逻辑,首先就把他给震晕了,“拒绝的原因,欧仁妮,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原因,”年轻姑娘说,“哦!我的天主,并不是这个男人比别人更丑些,更蠢些,或者更叫人讨厌些,不是的。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在按脸蛋和身段来评判男人的那些人的眼里,说不定还够得上相当俊俏的标准呢。也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不能打动我的心,那是在寄宿学校上学的女生的理由,我认为我早就过了那个阶段。我根本不爱任何人,先生,这一点您是清楚的,是吗?所以我不明白,既然没有任何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我何必要让自己的生活拖上这么个永远甩不掉的累赘呢。智者不是说过‘不要任何多余的东西’,另外不是还说过‘把一切都带在身上’吗?当初我还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学到这两句格言的呢:其中的一句,我想是《斐德罗篇》[1]里说的,另一句是皮阿斯[2]说的。喔,亲爱的父亲,在生活之舟遇险时(因为生活就意味着我们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的、永无休止的遇险),我就把成为累赘的行李抛进海里,如此而已;那样一来,我就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幸存下来,也就能够完全孤身一人,因而也就是完全自由地生活了。”

“遭罪啊!遭罪!”唐格拉尔脸色苍白地喃喃说道,他根据长期的经验,知道眼下突然遭遇的这道障碍异常坚固。

“遭罪!”欧仁妮接着说,“您说我遭罪,先生?不,说实话,您的感叹在我看来像是演戏,完全是装出来的。恰恰应该说我很幸福,难道不是吗,我问您,我还缺什么呢?大家都说我长得美,凭这一点我就到处都会受欢迎。而我,我喜欢人家热情接待我:它会使人们的脸上焕发光彩,会使我周围的人显得不那么难看。我生来就有几分聪明,而且也还算敏感,凭了它们,我就可以把我在一般人身上看到的长处吸收到自己身上来,就像猴子敲碎核桃壳吃里面的肉一样。我很富有,因为您是法国第一流的富翁,因为我是您唯一的女儿,而且您不至于会固执到像圣马丹门剧院和蒙巴那斯喜剧院舞台上的那些父亲一样,由于女儿不肯为他们生外孙、外孙女就剥夺女儿的继承权。何况,法律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它不允许您有剥夺我的继承权,至少是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的权利,正像它不允许您有强制我嫁给这位或那位先生的权利一样。就这样,美貌,聪明,照喜歌剧里的说法还‘颇有几分才气’,外加有钱!这不就是幸福吗,先生!您干吗要说我遭罪呢?”

唐格拉尔看到女儿脸上带着笑,居然傲慢到了这种狂妄的地步,不由得全身猛地一震,喊了一声,但也仅此而已。面对女儿询问的目光,面对那两条由于询问而蹙起的漂亮的黑眉毛,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脸去,随即平静了下来:审慎的铁掌把他给制服了。

“对,我的女儿,”他微微一笑回答说,“您说的都没错,只有一件事得除外,我的女儿。我暂且不忙告诉您是什么事,我宁愿让您自己去猜。”

欧仁妮望着唐格拉尔,她刚才如此骄傲地戴在自己头上的那顶桂冠,居然会有一处花叶饰遭到非议,真使她大为震惊。

“我的女儿,”银行家往下说,“您向我非常清楚地解释了,一个像您这样的女儿在作出不结婚的决定前,有过怎样的想法。现在轮到我来向您说明一个像我这样的父亲,是出于什么动机才决定要让女儿嫁人的。”

欧仁妮欠了欠身,但那神态不像是一个洗耳恭听的女儿,而像一个辩论的对手在等着交锋。

“我的女儿,”唐格拉尔继续说,“当一个父亲要求女儿嫁个丈夫时,他总有个希望她结婚的理由。有的人是像您刚才说的那样,一心巴望有个外孙或外孙女,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他们身上得到延续。可我要开门见山地向您说清楚,我并没有这种弱点,对于天伦之乐,我几乎可以说是看得很淡漠的。我对女儿这么直言不讳,是因为我知道您是旷达明理,足以理解这种淡漠,并且不会因此对我横加指责的。”

“好极了,”欧仁妮说,“咱们有话就直说吧,先生,我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