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王在这方面,真的佩服正德皇帝。兴王的上辈子,正德皇帝为了皇位传承,一直容忍、甚至鼓励很多投机大臣和他接触,甚至亲自派人教导他朝廷的事情。
兴王的这辈子,正德皇帝有了儿子,能为了儿子找回来徐景珩。兴王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的人,兴王如何不佩服正德皇帝?
兴王嘴角的笑容更大,眼里的嘲讽之意更浓,抓起一个酒壶,又是猛灌酒。
徐景珩既然要脱离红尘,和皇家自然没有联系,正德皇帝是怎么找到的那?
如果不是徐景珩再次踏进北京,北京城的人,都把徐家大公子记在脑海深处了。
如果不是徐景珩回北京护着奶娃娃皇帝,就凭太皇太后?那帮子文臣就是护住奶娃娃皇帝的小命,也要把大明改姓“文臣”!
兴王身体一晃,一挥胳膊,桌子上的酒杯酒壶掉在地上“哐当”响。通红的眼睛里,狼一般,满满的都是,对那些文臣的痛恨,对人心人性的深知。
只徒奈何,命运弄人,风云起。不认命的皇上捅破了天,命运改变方向的人,岂是兴王一个?
北京城西郊的一处大宅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唯一的一个活人·徐景珩在宅子后院中央的亭子里一呆就是三天,完全沉浸在久违的,武学道法天地法则的玄妙里。
头上用两根飘带束顶,没戴帽子,更显得名士丰姿。
他就这样盘膝端坐,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结兰花指,一身玉色的素色宽袍大袖,因为练功好似随风鼓起来一般,浑然的唐宋风华,魏晋风流。
祭天那天,皇上在天帝塑像上撸下来的黑宝石戒指,刻着徐景珩所修功法的后半段。徐景珩六年前回来北京,错失这后半段,一直饱受功法不全之苦。
他天资过人,花花时间,也可以推演出来后半段,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徐景珩日夜操心,他没有时间,身体还因为大伤小伤暗伤旧伤,越发脆弱,功力日益高深却功法不全,他的全身经脉眼看就要承受不住,要崩溃。
可他性格安静。祭天那天,乍然遇到如此大之惊喜,也只是关注一眼。心里模糊猜测是谁送来这枚戒指,也没有动手去取。皇上取下来给他,他更开心的是,皇上的这份心意。
皇上是一个好孩子。朱载垣,是先皇的好儿子。徐景珩想多护着皇上几年,接受这份心意,祭天回来把各项事情处理好,开始练功。
人间四月天的下旬,本是阳光明媚,满天飞翔鸟儿蝶儿风筝……天地刮起来狂风,狂风夹裹大雨,大明各条大河咆哮,黄河之水一波一波冲向堤坝,碗口粗的大树东倒西歪,连根拔起,有的在雷电下被劈成两半。
各条官道泥泞无法走人,各个地方的人积极抗灾,黄河两岸百姓,在河道官员的指挥下,在风雨里扛着沙包加固河堤,京畿地区的几条河流改道,刚回来北京的桂萼,领了命令就和张璁等人一起,亲自下河堤。
大明皇上·朱载垣,一身大红常服,梳着小包包头,站在豹房后殿寝殿的屋檐下,看着满天大雨,面容安静。
狂风怒吼,大明各地方都有人关心,都有人在努力,皇上只担心他的指挥使。
指挥使和他说好,十天可以出关,可这已经二十天。
皇上的目光凝住在豆粒大的雨点上,雨点落在太液池里,激起一片片涟漪。太液池里鸭子天鹅都不见了,刚刚开始长叶子的荷花也蜷缩……
天、地的威严吗?皇上抬头看天,低头看地,还是安安静静的,和徐景珩惯常的安静一样,却又不一样。
天地不仁又如何?天地要惩罚他的不敬又如何?困境中,年幼的皇上,越发稳得住。
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大风大雨,昏沉沉的天色下,时间也好似不见了一般,张佐给他披上一个袍子,他也没有知觉。
皇上认真的模样很常见。皇上心大,心胸宽,和蚂蚁一起玩,和老师们一起听书,和大臣们商议政务……都是一样的认真。皇上做什么都是认认真真的,可这样安静的模样,张佐第一次见。
张佐的一颗心突突地跳,却又是呼吸都放轻了,不敢打扰皇上的思考。
皇上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去御马监,问,朕何时可以去看徐景珩。”
张佐心脏剧烈跳动,吓得嗓子都哑了一般,张张嘴巴,好一会儿找到声音,一开口就是阻止。
“皇上……”
皇上还是安静的,胸口贴身佩戴的小石头微微发热,他的语气也是安静:“朕知道,朕不去打扰……朕想知道,还要等几天。”
皇上只想知道,更多的有关于徐景珩的消息,余庆不知道的消息。
小小的孩子,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徐景珩是唯一一个宠着他,爱护他,不因为他是皇上喜欢他的人,只确定一件事情——徐景珩不能出事!如果……他的身上蓦然出现一种孤独,冲天的杀意直冲云霄,瞬间又归于安静。
徐景珩一定会好好的!祖母和娘都说,等徐景珩成亲,他就有了弟弟妹妹,皇上的嘴角挑起,眼里甚至带上笑儿,孩子气的欢喜。
身边的余庆因为皇上身上气息变化,惊惧异常。然而张佐没感受那股杀意。
张佐因为皇上一瞬间的软弱,大眼睛里的迷茫,恍惚间好似看到先皇孤寂消瘦的身影,眼圈一红,轻轻答应一声:“皇上,奴婢这就去问。皇上你先回去用点儿奶汤。等指挥使出关,看到皇上瘦了,得多心疼?”
皇上抬手握握胸口的小石头,似乎是有了信心一般,乖乖地点小脑袋:“朕去吃饭。”
皇上真的进去偏殿,乖乖用膳。张佐和余庆一个对视,都是一样的为难。
指挥使遣散所有伺候的人,还吩咐说,他不出关,任何人,不得进去宅子,自然有指挥使的道理。
去御马监问,又能问出来什么?皇上只是,实在担心指挥使,却不知道能去问谁,只能去问御马监。
余庆和张佐一起湿了眼睛。
张佐穿上雨鞋雨披,举着油纸大伞,在两个大力太监的搀扶下,顶着大风艰难地行走。宫里的路面,不是砖面就是青石板、鹅卵石,他一时又想起这个时候大明的黄土路面,心里也焦急不安。
如果,御马监真有什么消息,或者徐景珩留下什么话儿,那是最好。他们真不敢想象万一徐景珩出事,皇上会怎么样。老天爷保佑,大明,这个时候,可真不能乱起来。
张佐一路祈祷,念佛祖念道祖念满天神灵,大半个时辰,曲曲弯弯的,来到豹房一排排院落最后面的一处。
院子的外面杂草丛生,墙壁上坑坑洼洼的,大门更是破败,都关不严实,这个天气也只是虚虚地掩着,好似这满天的大雨,满天的狂风忘记这里一般,透着独有的静谧之感。
张佐示意两个大力太监退下,自己举着伞费力地推开大门,身子进去后又转身把大门尽量关好,顺着积水弥漫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地朝正屋挪。
正屋外间,冷冷清清,一张桌椅也没有。正屋后面的院子,三个面色白净的老太监正在膳桌前用晚饭,普普通通的太监服饰,看着比一般太监更瘦一些,眉眼更冷一些。
一个左袖上空荡荡的,一看就是缺了左胳膊。一个动作慢悠悠的,举着勺子,挖一勺子鸡汤送到嘴巴里,好似看不见一般。仔细看,他的两只眼睛凹陷,居然真的个瞎子。
另一个,胳膊眼睛齐全,但他的椅子不是寻常,比一般的椅子高,厚实,类似轮椅。椅子上屁股底下,光棉花垫子就有一扎高,推测是一个经常坐椅子的人。
他们身边也没有人伺候,细嚼慢咽的,一粒米、一颗青菜也没浪费。自己收拾桌子,自己去隔壁厨房洗刷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