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下一片静寂,皇帝清音朗朗,向着阵前道:“不过十一日,便能平定中原反叛,诸位有功!”
陛下的身量很高,天光濛濛地落在他的侧脸,显出清绝利落的弧线来。
“黎阳、洛川二营从今日起改称坤极军,从今往后只奉坤极之令,唯中宫至尊也。”
祝九匡同身边的副将俯首听令,只是在听到这一圣旨后,有些茫然。
中宫还没立,便有专门护卫中宫之军队,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古往今来,皇帝握有天下之兵权,身边又有上万禁军护卫着,乃是天经地义,可皇后娘娘能够拥有自己个儿的军队的,还是他们这等除了护国军之外的最强兵力,当真是罕见。
也不知道,成了坤极军之后,能有什么实质上的益处呢?
祝九匡这般想着,随后天子身边的大总管便给了他答案。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坤极军编入禁军,宿卫京师,主帅祝九匡封定原将军,升任坤极军都指挥使,应笃行封平北将军,任坤极军副都指挥使。钦此。”
祝九匡一阵儿晕眩。
黎阳营、洛川营虽战力强悍,但也不过是各两千人的建制,他二人也只是正四品的武职罢了,这一回平定青鸾反叛,他二人皆知有功,料想着不过是官升半级,赏银若干罢了。
谁能想到,二营这回不仅编入了禁军,还要宿卫京师,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想到这儿,祝九匡立时便接旨谢恩,口呼万岁圣明。
再看陛下身旁姿容似仙的女冠时,便横生了一股子忠诚:从今往后成了坤极军,更要誓死效忠陛下和娘娘了。
天子的帝辇在永定门下,因是夏季,帝辇三面敞开,以软纱略加遮挡,目下雨色涳濛,软纱略略有些潮气。
皇帝牵着她的衣袖,引着她站定帝辇前,想搀她一把,把她送上车去。
星落瞧了瞧高大的铜制车,踟蹰了一下。
“徒儿就送您到这儿了。”她回身指了指仍在队列里的马车,“俗话说,梁山的兄弟讲义气,徒儿这回带了两个兄弟进京,她二人身娇体弱,唯一可倚靠的就只有我,徒儿得陪着她们坐车。”
皇帝品了品她的话,蹙眉道:“你的兄弟身娇体弱?这是什么兄弟?”
星落歪着头望着他,“总之您别管,我得陪她们坐车。”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铜制车,又看了看沿途跪地的百姓,只觉得乌泱泱的,“反正我不能陪您坐这个车。”
皇帝有些好笑地说:“朕的车如何不能坐?”
星落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徒儿也读过书,知道坤极的意思。我看呢,您就打算表白不成,好造大声势把徒儿架上去——我已经把您看穿了!”
有点儿苦涩悄悄地升腾起来,皇帝悄悄叹了一息,斜睨着她,“你倒聪明,有几分算无遗策的意味了。”抬手将她额上湿着的发丝拂了拂,话风一转,又道,“只不过,朕身为你的师尊,心疼你连日征战,昼夜行军的艰辛,所以想要接你坐车罢了。至于你说的表白不成,造大声势,那决计不是朕之所想。”
他叩了叩她的帽盔,“朕乃是圣明天子,爱你归爱你,但决计不会赶鸭子上架。不过目下看来,好像是你想多了。”
嗯嗯?倒打一耙?
星落不服气地一仰头,乌亮的大眼睛就望住了他,“您才是鸭子呢。光天化日之下,您摸摸自己个儿的良心,究竟还在不在。”
皇帝也垂目看她,视线相接,只觉得她眼眸亮晶晶的,其中碧波幽深,盛着一个他。
“朕的手包扎着,摸不着良心。”他顽皮心起,俯视着她,“你代朕摸一摸。”
本来师尊的话,星落该是无有不应的,正要抬手,却在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什么,手就停在了半空,悻悻道:“差点儿着了您的道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徒儿摸您的良心,落在百姓的眼里,徒儿成什么人啦?”
皇帝笑了一笑,又叩了叩她的脑袋,叫她回去上车,这才转身上了帝辇,他拨开一角软纱帘,唤了她一声,“朕心有如三分明月,二分无赖全在你。”
星落还未及转身离去,听见陛下这般说,扬头看去。
这人生的好看,却占尽了巧方儿,陛下便是如此。
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眉眼生的蔚然深秀,他此时向着她微微笑着,眉梢眼角边上仰起来,连带着眸中的星子也熠然起来。
星落仰着头,视线同他相接,空气里没来由地像是迸出了花火,在涳濛的雨色里四溅。
陛下却知她一定不会有回应,唇角轻仰,便坐回了帝辇。
于是,随扈的护卫们都动了起来,跟随在陛下的车驾后,一长龙似的往南去了。
不知怎的,星落有些细微的失落,可她向来豁达,想到能同世仙、静真一同漫游帝京,转瞬便又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上了那辆马车。
圣旨上虽然没说尽,却另有官员接驳坤极军,祝九匡便领兵往西定大街禁军驻扎之地而去了。
星落自领着世仙、静真,一路由自家哥哥黎立庵护着,乘着马车过小巷、穿大街,一路到了国公府门前。
因爹爹已回狼牙关任上,门前只有祖父、祖母携着娘亲、婶娘等人等着,见星落穿了一身戎装下了马车,倒让家里人看了个稀奇,一路搂着抱着的牵着的,就进了家。
家里花厅摆了酒席,世仙同静真被领着去更衣,容夫人思女心切,这便亲自为女儿沐浴,刚拿澡豆子为女儿搓了搓细嫩的手臂,就见女儿盯着她的手,大呼小叫了一声。
“娘亲,您这手是怎么了?怎么这般黑?”
容夫人被女儿的大呼小叫吓了跳,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正要斥她一声大惊小怪,女儿却捧着她的手,凄凄地说:“娘亲,女儿走之前,您说要为我亲手置办一床蚕丝被……您的手,莫不是被晒黑的?”
小女儿泫然欲泣的,容夫人有点心疼又有点尴尬,不自然地把自己的手从女儿手里抽回来,继续为她擦肩背。
“娘亲近来点儿背,坐花厅总输银子,就去玻璃花房摸了几日麻将,赢倒是赢了几把,人也晒黑了,得不偿失。”
星落:“??”
她面无表情地在浴桶里拍了拍水面,击了自家娘亲一脸水花。
容夫人气得拍了一下女儿的背,下手并不重,可女儿却凄艾艾地仰起了一张小脸,上头也不知是水还是泪,可怜又可爱。
容夫人一惊,忙抚了抚女儿的背,有点儿慌张,“娘的乖宝,没拍疼吧,哎呀哎呀,娘亲下手重了哈,娘亲揉揉。”
星落却一下子揽住了娘亲的脖子,呜呜地哭起来,“娘亲我不疼,女儿就是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