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夜间行路不便,三叔公派了自家长孙相送,到得刘达先等人藏身的树林边上,颜幼卿停步,徐文约心领神会,说了些告别的话,将侄子打发回去。
刘达先早有准备,待众人汇合,即刻启程往回返。借着手电光,先把银元发下去。来前颜幼卿给过他一兜子,于是添进去点儿,每人分得三块,顶大半个月军饷,无不兴高采烈。另三户人家不比徐文约、杜召棠二人,从寿丘一路辗转到即墨蓬莱港,行李箱笼颇为不少。士兵们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主动将之接过去,速度也能快些。
毕竟多了十一个普通人,无论如何快不到哪里去。好在原路返回,路途熟悉。颜幼卿与徐文约均是谨慎脾性,宁肯拖沓些,坚决按下异议,依旧绕大路而行。只是普通人到底比不得军人,无法如来时般昼伏夜出。颜幼卿自己与另外几名身手敏捷的士兵,时时在前探路,以防意外。
如此走了十来个钟头,几家人纷纷抱怨,实在走不动了。因夜里便出发,其实还不到傍晚。颜幼卿与刘达先商议一番,决定就地小歇一阵,天黑前再走一段,在离大路不远的一个小山坡后头过夜。众人分了点干粮,又在附近寻得一处水源,烧了些开水喝。白日生火虽然有烟,总比夜晚来得隐蔽。颜幼卿跳到高树上,手捧饭团,边吃边放哨。心里默默盘算时间,自己与刘达先找到徐家坳费了些工夫,昨夜又在村中歇了半晚,如此算来,运气好的话,明日白天就很有可能与峻轩兄迎面碰上。暗下决心,明天将探路的范围再扩大些,免得不小心错过了峻轩兄行踪。
到得预计的过夜地方,徐文约等在内圈,士兵们在外围,幕天席地休息。同行中有讲究的,在地上铺上毡子,折了树枝撑起包袱皮,搭个临时小帐篷。士兵们习惯了野外作息,照例圈出安全范围,定下轮班守夜之人,纷纷躺倒。
杜家大少没过过这种日子,左右瞅瞅,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道:“这连个顶子都没有,万一下雨可怎么办?”
徐文约笑道:“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少有雨水。况且用不了几天,便能进入北伐军范围,到时候就不必这般躲躲藏藏了。”
颜幼卿接道:“照现在的脚程,最多三四天,就能正常寻地方借宿了。不过杜兄可别抱太大期望,败军一路劫掠,再往南十室九空,想要舒服歇息,还得多撑些日子,赶到铜山驻地再说。”
闻言两人神色变得凝重,杜召棠叹气摇手:“舒服不舒服的算什么,能全须全尾到地方,便是托赖兄弟你们高义,我杜家祖上烧高香了!”
凌晨时分,颜幼卿起身和刘达先打个招呼,与负责侦查的几名士兵出发探路。其他人负责正前方与左翼,他独自负责右翼。盖因右翼是主干道方向,最有可能撞见北新军或路人行踪。因过于深入山林田野容易迷路,且惦记着与安裕容所在的队伍汇合,众人行进路线实际离主干道始终不远。
走出十余里,正要返回,忽觉前方有异。
通往三溪口的大道,一侧平坦,田地村落密集。刘达先队伍取道另一侧,地形相对崎岖,多山坡树林。颜幼卿探路探得远,除去主干道上人来人往踪迹,也兼顾对面几个村子里的动静。战火尚未波及此处,外界传言虽多,村民生活却依旧如常。晨曦初现,先前所见村庄均有炊烟浮起,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陆续下地,这一个却寂然无声,倒似那些村民因战火而逃离殆尽的荒村一般。
颜幼卿身上早已换上从三叔公家讨来的衣裳,遂横穿大路,潜入村中。侧耳细听,原来并非没有人,只是各家阖门闭户,轻手蹑脚,分明是在躲避什么。几个灰蓝色身影忽然在前方房舍间出没,衣帽齐整,与村民迥乎不同,正是身穿灰蓝军装的北新军士兵,你推我搡结伴上茅房。
颜幼卿缩身躲在柴垛子后头。士兵们彼此笑骂,方言不十分好懂,但有些词反复出现,并不难分辨。隐约听得抱怨欠饷欠薪、如何征兵征粮之类,剩余尽是不怀好意拿村中媳妇姑娘戏谑的荤话。由此看来,恐怕是撤退的北新军扩大搜刮范围,开始扫荡先前未能囊括的偏远地区了。
这伙北新军必然要往三溪口去,与自己等人方向正相反。只要藏身不动,等他们过去,再疾行往南撤,也就安全了。颜幼卿想一想,在马上折回去报信和继续打探之间稍加犹豫,还是跟上了最后一个上完茅厕的士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了解一些敌方讯息,便多一分把握。
在村子里无声无息转了一圈,这伙士兵总共大约百来人,分别住在几户上等人家里。颜幼卿留意到村头一户不起眼的人家门口,屋外暗处蹲着两个青壮年。他经验丰富,眼风扫过便知这二人是在放哨,不觉诧异。潜过去躲墙根底下一听,居然是村中几个乡绅富户之主,避开进村的官兵,聚在一块儿商议征兵征粮之事。官兵前一日刚到,这些人竟似是商议了一整夜。
颜幼卿听了几耳朵,眼见天色大亮,往来人渐多,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似乎有人提及“徐家坳”。忙凝神细听,连蒙带猜,明白了说话人意思:东边山坳里好几个村子,比如徐家坳、柳家坳,不缺劳力不缺粮,军队的长官可不知道。若没人提醒,岂不是就叫他们白得了便宜?倒不如跟军爷们说说,把上贡的份额匀一匀……屋里一阵沉默,随即响起附和之声。
颜幼卿脑中“嗡”一声,暗道糟糕。飞速脱身出了村子,回到小山坡后,将刘达先、徐文约叫到一旁,紧急商量对策。
徐文约吃惊过后,第一个道:“此事必得要通知三叔公。不如咱们掉头回去,与三叔公他们一道躲躲。待这伙北新军过去再走。”
刘达先摇头:“徐先生,你别恼我说话直,就你们这些人,掉头往回走,定然比来时更慢,只怕半道就叫那帮家伙追上了。”
颜幼卿道:“咱们可以另外找地方躲一躲,通知三叔公是当务之急,达先兄,派个脚下利索心里记路的兄弟,马上去徐家坳一趟罢。”
刘达先安排下去,向颜幼卿道:“兄弟,你把你瞧见的情形,再给我仔细讲讲。”
听完这第二遍,他揪把草根抓在手里,转个圈,忽道:“北新军出来征兵征粮,想必跟我们出来‘打猎清道’一个意思,各小队分片扫荡。这批家伙出现在这里,方圆几十里内,应该不会有同伙。”眼里精光闪过,“要是……要是陪安兄弟出来的队伍能及时赶到,里外配合,前后夹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一百来人,我刘大能打包票,保管给他兜底包圆儿!”
颜幼卿不觉愣住。忽然领会到刘达先话中含义。这位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兄弟,想法甚是大胆果决。反是自己太平日子过久了,第一念头便是躲避。事实上,眼下情形,确实完全有可能截住这一支北新军小队,不说斩草除根,至少给徐家坳等地村民一个安然脱身的机会。
脑中反复闪念,最后道:“达先兄、文约兄,二位看这样如何:文约兄领杜兄等人,就近寻个能躲藏的地方,以策安全。达先兄你带领手底下的兄弟,看哪处适合埋伏,先埋伏起来。记得再派个兄弟迎一迎峻轩兄他们,好与你配合。我马上另外去办一件事:还回头找刚才那打算祸水东引的村人,叫他们领路时兜个圈子,拖延些时间,把人带到达先兄埋伏的地方来。”
徐文约插话:“他们如何肯听你的?”
颜幼卿语声冷肃:“放心,我自有我的办法。”
三人对了对细节,立即分头行事。眼见颜幼卿背影如一道轻烟消散,刘达先冲徐文约笑道:“颜兄弟不肯从军,实在是可惜了。有他在,哪里还有我刘大逞英雄的份儿?”
徐文约心里万分紧张着急,叫他二人镇定自若模样安抚下去,道:“人各有志罢。况且刘兄弟救下这许多人身家性命,如何不是大英雄?”
夏历九月初,时节临近重阳,日光明朗而温和,草木在微风中摇摆,实在是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若非生死危机相胁,简直如同野外秋游一般。
徐文约、杜召棠等藏身于山坡后头一处草木繁密的天然壕沟中。为了让这些人老实听话,刘达先很是在言辞上吓唬了一通,又派手下仔细指点一番,如何伪装藏匿,不叫敌人察觉。无论男女老少,能一路坚持到此,皆磨出了些坚忍性情。此刻这些人一个个趴在泥沟里,大气不敢出。身体僵硬了,也只是乌龟般无声蹭动,蹭得满身黑黄,甚是滑稽,默然相视而乐。
刘达先领着手下三十多号士兵,埋伏在通往徐家坳的必经之道。这是他与颜幼卿精心选择的地点,一侧是排密生的野灌木,藏十几个人不是问题。另一侧是个干涸的小池塘,底部临时铺层野草树枝,免得淤泥陷足,另外十几个人挨塘壁而立,枪杆从芦苇丛里伸出去,突袭迎面而来的敌人,神不知鬼不觉。
足足等了五六个钟头,众人偷摸传着吃了一口干粮,还不见敌方踪影。刘达先几乎都以为颜幼卿叫人领路的事儿失手了,终于望见前方一群灰蓝色身影,心神大振。暗道颜兄弟这拖延时间的招数使得够好,然而安兄弟那头至今没有传回暗号,眼下是打,还是不打呢?按照最初的约定,若是安裕容等人未能及时汇合,敌我悬殊过大,则把这伙北新军放过去,待他们从徐家坳出来时,再行拦截。刘达先舔了舔枪口,瞄一眼越来越近的北新军队伍。这帮人大约在上一个村庄吃饱喝足,晃晃悠悠跟在领路的本地人后头,一副酒囊饭袋模样。
刘达先心头发痒,一个打三个,能不能干?等了这许久,眼看肥羊入口,兵法上说啥来着?以逸待劳,有心算无心,这还干不过?x,干他娘……嘿!
手微抬,枪瞄准。
“砰!”当先一个北新军士兵胸前绽开一朵血花。那领路的村民尖声嚎叫,动作却比当兵的还灵活,就地连打几个滚,滚到路边去了。
刘达先这一枪仿佛摁下了开关,“砰砰砰”枪声连响。北新军士兵措手不及,慌忙还击,一时间竟连敌人身影都寻不着。
倒地数人之后,终于有所发现。“树林子里!树林子里!”“芦苇后头也有!芦苇后头!”渐渐凭借人数火力扳回劣势,队伍后方却又突然响起枪声。枪声并不密集,然而准头十足,每响一声,必定有人中招。
“后面!后面也有埋伏!奶奶的,北伐军什么时候打过来的?长了翅膀不成!”
“他们没多少人,挺住!给老子挺住!”
颜幼卿遗憾收手,两把枪的子弹都打光了,还好一颗也没浪费。他倒是想从对方手里再弄把枪过来,奈何太过冒险,只得先躲起来,伺机而动。暗叹一声,没想到达先兄还是这么容易热血冲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约正是如此,他才在战场上如鱼得水罢。
北新军很快损失过半,却仍然没能摸清敌人路数。身后偷袭的枪声突然停止,领头者一声“撤退”,士兵们如蒙大赦,掉头奔逃。
敌众我寡,穷寇莫追。刘达先有些懊恼。这帮兔崽子往回一逃,肯定要搬救兵。幸亏救兵离得远,自己等人跑得快些也就是了。正要招呼手下清点战利品,远处枪声重又响起,竟是溃逃的北新军遭遇迎头拦截。刘达先大乐,另一边颜幼卿不约而同笑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峻轩兄到得可真及时。
一群人七八十个,在田野山林间疾行,夙兴夜寐,奔波不息。前后均为士兵,中间十几个普通民众。士兵们有几个负了轻伤,然脚下不停,其中普通人虽走得艰难,却也无人掉队,个个咬牙跟上。
杜召棠皮鞋里垫了向别人讨要来的两层鞋垫,一瘸一拐走得飞快。安裕容笑道:“杜兄倒也不必如此拼命,急行军三日,咱们已经走出百里有余,进入北伐军巡逻范围了,追兵无论如何也不敢到此。”
眼见前方领路士兵渐渐停下脚步,准备驻扎,杜召棠一屁股坐倒在地:“唉哟我的娘,可算是能喘口气了。”
徐家坳外那一场小小的伏击战,于普通人而言,显然太过残酷。虽未曾亲见,然子弹呼啸,声声入耳。过后成百具尸体纵横于野,血流成洼。他们既害怕遭遇其他北新军小队,又害怕后头有追兵紧追不舍,倒比士兵们走得更急更狠。一口气撑到这会儿,听说进入安全范围,纷纷瘫倒呻吟。
陪同安裕容的两个准尉官,一个姓金,一个姓陶。那姓陶的拿着药粉纱布走到杜召棠面前,他们出发时东西带得足,加上清缴了战利品,子弹伤药干粮均不是问题。
寒暄一阵,得到对方感激涕零回复,陶准尉道:“杜先生脚上不便,先前心中着急不觉得,后边继续行走,恐怕要吃些苦头。这箱子里是要紧东西罢?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拎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