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就要被一块石头绊了去,楚山浔离的近,适时地伸了右臂挡了一下。
小童‘啊’得一声惊呼,看清了他绵延半张脸的伤处,立时夸张地朝母亲躲去:“阿娘阿娘!这人的脸好吓人呀,是不是你说的妖怪……”
“你们是去取药吧?”福桃儿忙起身将人朝外带,指了指另一侧的小门道,“生药铺的门在那儿呢。”
那母亲方才看诊时,也听得了他们的身份。此刻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句话也没说,拎着孩子便朝另一侧的小门去了。
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恶意,福桃儿只是笑笑,压下了心头的不适,忙转身回去。
伤人恶语,就如三冬凛霜,尤其是孩童无意的真话。
葡萄架下,花香依旧淡雅,楚山浔果然呆坐在石凳上,双拳紧紧握着,置于石桌,右拳只握了一半,左手也因骨断未愈,在那儿剧烈地发颤。
“左臂才接了骨,这半月里绝不能动的,仔细错了骨头。”福桃儿急得连忙去掰他左拳,垂头看着他这模样,她也实在是不好受的。
“去拿面镜子来。”他压着颤声命令着。
难道受伤到现在,他都没有见过自己的脸吗?福桃儿皱眉刚想要劝阻,就被他狠狠推开了:“快去啊,连面镜子都没有吗?”
果然,找遍整个医馆,便是连面镜子都没的。福桃儿本就不希望找到,正要回去,却听顾氏在后头叫了句:“巧的很,有个女客正带了面掌镜,先拿去吧。”
说着递过面纹饰精巧的巴掌铜镜,打磨用料还极是平整,比一般的铜镜要清晰的多。
“快拿去吧,人家配了药还等着回呢。”顾氏催促。
掌镜颇小,照不清人的全部面容,原就是女儿家用来看簪环妆钿的。从右额角往下,镜子里依次掠过鸦黑长眉、潋滟摄人的眸子、挺直的琼鼻、失色的唇畔……
最后停在左颊,是一道骇人的鞭伤,其上糊满了红色的粘稠膏药。楚山浔拿自己的手掌虚浮着盖了上去,恰好从左侧太阳穴的鬓发里,延伸到下颌尽处,堪堪是一掌的长度。
他又移开手,将镜子正对着那道伤。由于镜子颇小,便遮去了这张脸上其余出彩的五官。但这么瞧着,直如冥府恶鬼,那外翻的伤处还有两指余宽,不晓得以后如何,现下看着,何止是吓人,简直是令人作呕。
“那孩子说,我是鬼怪。”陈述的语气,死寂如深潭。
掌镜微转,从福桃儿的位置看去,正对着楚山浔的右眼。但见还是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眸,甚至比少年时更多了两分摄人的气魄。
只是这双眸子,如今赤红着泛着水色,满溢着悲绝。
觉察出他的情绪,福桃儿走过去,站在他身侧,目光亦带了三分悲色。她垂首想要去拿开掌镜:“正是浮肿最厉害的时候,只要不沾水好生换药,往后不会这样的。”
手掌错开,楚山浔突然暴起,右臂狠掷。
她想去接时,手心恰被铜镜的棱角撞过,‘町’得几声脆响,掌镜滚在葡萄架边,崩裂成无数碎片,映着巳时的日阳绚烂,星星点点散落着。
这一击满含悲愤,力道颇大。福桃儿有手心被划破了,却也无暇去管了。
砸了镜子,楚山浔仿若失了全身的力气,虽是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儿,人却没了魂,在散落的阳光下,整个人竟违和地透着怯弱。
耳边听得有人在叫他,眼前却只是浮凸外翻的骇人鞭伤。
回过神来,他蓦地扑倒在石桌上,将头脸埋进自己右臂里,宽阔清瘦的脊背不住得震颤,继而有些破碎断续的哀啼传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赁屋[VIP]
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竟以这般悲屈的模样,躲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福桃儿看的心里也难受,上前张张嘴,一时却觉得肚子里的文墨尽数苍白了起来。
舞文弄墨,骑射游猎,本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对于一个心怀仕途颇有抱负的举子,右腕手筋被人深深挑断,脸上落下牢狱重罪的痕迹,也许不啻比丢了性命,更令人无望了。
虚扬着的手掌终于落下,轻轻拍抚在他肩头:“男儿生当于世,不必为外物多扰,你还未及弱冠,来日方长,将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的……”
似是将连月来的悲屈苦痛尽数发作了出来,他一边抽噎着,一边也在听她的絮絮赘言。在那三言两语的温柔安抚中,楚山浔心头渐定,慢慢收起了失态。
他忽而直起身子歪侧着左颊,那道鞭痕正对着福桃儿。重重揩去最后一滴泪,他哀蹙着长眉问:“若我再不能恢复,一直这么个鬼样子下去。是不是连黔首百姓都瞧不上我了?”
“不会的,顾大夫说了你的右腕有机会治的,脸上的伤也会好许多的,切莫再胡想了。”
“呵,这么说来…”伤疤随着哼笑扭曲,他突然抬起左臂抓上了福桃儿的手,“便是连你都嫌弃我了……”
掌心的鲜红噎住了他的话,她想要抽回手时,却查察觉出了对方的用力,因顾及着他左臂的伤处,福桃儿也就没有再挣脱。
沉默了会儿,楚山浔哑着嗓子道:“我去给你找些药来。”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福桃儿本想阻拦却也陷入了沉默。
受人滴水,当涌泉相报。的确她就是在报恩。虽然他暴躁脾气坏,说话也从不会顾及旁人心情。可她反正也无牵无挂,便先这么照顾他一阵罢了。
片刻之后楚山浔回来,拿了瓶伤药放在石桌上,开口却是:“我想离开这儿,不想再借住了。”
原来他方才去柜上拿药,医馆里人多,便又有许多人见了他的模样指指点点。楚山浔受不得也不管伤病未愈,只想速速离了这处。
从他的脸色中猜出了这些,福桃儿沉吟了片刻,到底是点头应了。
拿着碎裂的掌镜到原主那儿时,那姑娘显然是极为心疼的样子。福桃儿也不倚仗孙老头的大夫身份,极是客气抱歉地同人家陪了礼问了价。幸而也是遇着个和善的,最后赔了7钱银子了事。
这是下午,等收拾完了厨房的事,又将楚山浔的伤药,看着他睡下后,她便出门去着手租赁屋子的事。
原本想着在城东摆字摊,已有了些老主顾,要方便立足的多。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离医馆太远了。便只在离医馆一刻路城里的僻静巷子里去找。
此地赁屋要比城东贵上些许,跟着经纪跑了一个时辰,终于是在一处枕河小巷的尽头寻到了合心意的屋子。
也就是单独的两间破瓦房,造屋的年代是十分久远了,床榻桌椅都极是简陋甚至是破败的,茅草搭的厨房小的仅是个能站人储物的地方。
唯有两点叫人满意的。一个便是它在巷子尽头,开了屋子后门,枕靠河岸有块一丈方圆的地儿,种了片枝蔓交叠菜地,角落里的西瓜藤是有些年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