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这么一问,福桃儿却慌得心口一颤,不知是犯了他哪点忌讳:“奴婢是听得老祖宗快要生辰了……”正要俯下身子请罪,却被楚山浔挥挥手压了回去。
从铜镜里恰能瞧见那胖丫头低眉顺眼,瑟缩惊骇的模样,同他意气张扬,眉眼精致的样儿直是两个世界里来的。‘云泥之别’,楚山浔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词,也就觉得自己这打扮尚算不错。
一切准备齐全,福桃儿注意到他每日里总是先去习武再回来用早膳的,便试探地问:“是现下用膳吗?”
纤云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直接端了粥菜点心进屋。等楚山浔洗漱完了,粥菜也都冷了。他也不去说破,自去外头骑射。回来却见纤云已经端走了未曾动过的早膳,在外间自顾歇着,最后当然是被他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一顿。
下人最要紧的就是能体察主子心思,又不过分呱噪逾矩。楚山浔心里渐渐有些满意,语气也和婉了些:“等辰时去藕生苑用罢。”
“是。”说完,她犹自低着头跟着。见少年跨进书屋,便又默默当先一步,先倒了一盏温水,接着捏着石墨,在砚台里磨了半池浓黑。这是上好的徽墨,她手法熟练仔细,生怕弄坏了好文房。
原以为她只是个粗陋的南蛮村女,却似是做惯了这等备笔墨的事情。楚山浔心中泛起一丝疑惑好奇,却只是一闪而过,懒得去过问个下人的过往。
备完了笔墨纸砚,也不见小公子有什么吩咐。福桃儿也搞不清楚如何进退,只得缩在一处梁柱边上,双手交叠于身前,垂首静立。
外头日头刚起,万丈晨光躲在乌云后头,才刚照彻天地,就被黑鸦鸦得又挡了回去。书屋里唯有漱漱的翻书笔落声,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裹挟着缓缓的热风。
楚山浔一旦坐下读书,便是整一个时辰都未曾怎么动弹分心过。福桃儿也就这么恭敬得侍立了一个时辰,期间她也不用喊,自会瞅准了空档上前或是添水或是研磨裁纸。
起初她还是一眼旁的都不敢多看,就怕被他发觉责骂。而后,站得实在太久,总也有些无事空茫起来。她偶然撇了那书籍一眼,便惊觉这少年唇角微动,竟是在默背典籍。
福桃儿也就得空留意了几次,发现十数页诗文,他竟总是一炷香时间就会揭过,这等记性,几乎便是过目不忘的速度了!从前只听阿爹说过,却不想世上还真有这种人。着实令人称奇。
“几时了?”少年阖目揉了揉酸涩的鼻尖,他起身仰头伸展,全然沉浸在书中存疑之处,想着得空去请教闵先生。
“辰时快过了。”福桃儿早已备好了长柄的油纸伞,递过块干净的凉帕,“外头都吩咐好了,爷可要坐软轿?”
“怎不早些叫我。”少年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就朝外跨去,“坐的甚轿。”
老太太虽起的不早,辰初却一定要传膳了。藕生苑在府里的正中轴靠南,而几位公子的院落却多靠北边,也好方便进出的。寻常正常步速从漠远斋过去,夏日里沿着各处回廊,都要走上一刻多。
“是奴婢唐突了,想着让轿夫跑,便要快些。”福桃儿边快步跟着,一边三言两语地说了句。
到的门口,楚山浔略一犹豫,还是坐了软轿,走大路直奔南边的藕生苑去了。
天上黑沉沉的压着一大片乌云,两个轿夫身子壮,抬着个没长成的小公子,跑起来风一样,却也丝毫没颠着人。
可是边上的福桃儿人小腿短的,却是跟得极为勉强。还没到湖边的园子里,她就满头大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软轿上的楚山浔看在眼里,倒是想着她后背的鞭伤。这般热的天气,若出了汗焖着,恐怕伤口要不好。
“你…”
“主、主子…”福桃儿以为是嫌她跑得慢了,扒着轿子的竹框,话也说不连续,“有、有何…吩咐…”
有心想叫轿子慢些,却又怕误了时辰。楚山浔甚至想着叫这胖丫头坐轿算了,他跑着倒也轻松。可再想一个堂堂世家嫡子,若跟这个丫鬟轿边跑着,那简直不成体统。
“无事。”最后,他只是挥手作罢,闭目养神,也不再多问了。
第12章.守宫砂
到藕生苑门口之时,楚山浔下了软轿,看了眼落在后头的福桃儿。见她形跑得容伤口狼狈,发丝都乱得黏腻得贴着脸侧,忍不住皱眉道:“绢帕也没带吗,还不快擦了。”
“是…这、奴婢、这就、就收拾。”刚停下脚步,福桃儿喘得话还说不完整,只觉天气愈发炎热,浑身上下都出了身透汗。
楚山浔说完转身就朝内院跨去,她只得忙忙跟上,一路上手忙脚乱地擦干了额间脖子上的汗,又整了整头发衣衫,到的堂屋门前,才勉强齐整了些许。
“孙儿这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肚里打饥荒呢。”
“五爷快坐。”
老太太今儿早膳也正晚了些,见得嫡孙玉颜俊秀得进来,头上暗红梼杌纹的发带显得俏皮喜庆,她老人家忽想着十多年前,他还是婴儿时,带的虎头帽,心里高兴,却兀自喝了口香片茶,不去搭理他。
“给老祖宗请安。”
进得门去,福桃儿已经恢复了常态,又是那般怯懦无害地跪在地上。
“呦!今儿怎么想着带了她来?”见了她,老太太脸色转阴为晴,放了茶故作亲切地朝门边招手,“丫头快过来。”
“祖母选的人,孙儿怎么敢真的疏远呢?”楚山浔是真的饿了,朝祖母身边一坐,便吃起油饼来,“不过是这丫头身子不中用,前儿害热病了两日罢了。”
说着子虚乌有的假话,少年还眉眼含笑地睇了她半晌。
封氏不晓得因由,只当是嫡孙终于体谅明白了她的苦心,接纳了这丑胖孩子。老太太拉着福桃儿的手,颇为欣慰地笑道:“好,真好。我就是瞧着这丫头顺眼,有福。明悟大师说了,这丫头的八字能保你身安,佑你高中呢。”
“祖母说的是。”楚山浔含糊地附和,心里头把明悟方丈骂了声秃驴。
“希妹啊,到屋里楠木妆奁,有副小金镯子替我拿来。”
桂参家的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携了首饰回来了。
“来,伸手。”封氏亲自拉过福桃儿的左手,将一对玲珑可爱的虾须金镯子替她带上,及至见了她腕上明显的伤痕,一时愣住,朝桂参家的使了个颜色,便替她放了袖子,“这对镯子,是浔哥儿娘还在世的时候,她娘家舅爷糊涂打的。小孩儿家家的,哪儿能带这么大的。后来在他七八岁上,带过一阵儿。今儿给了你,也是个好意头。”
“这、这般贵重……”
福桃儿觉出手上分量,慌忙要去褪下归还。一旁的楚山浔看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心里头说不出生了些高高在上的隐秘畅快。他又吃了口蒸饺,状似无意地说:“又不是甚值钱的,快收了。”
听他不容置喙的命令着,福桃儿也就敛身谢了。有心想估这对镯子的价钱,却因从未见过金子,实在没有什么概念。
“诶,这怎么眼眶子底下黑黝黝的?”封老太太拉过她细瞧。
“啊?哦,是奴婢昨儿夜里未曾歇好。”福桃儿摸了摸自己的眼周。
她正觉着老太太是关心自个儿,却见封氏同桂参家的又对了个眼儿。老太太倒还好,只是笑的轻咳了两声掩饰。那桂参家的却是笑的厉害,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