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弘口中不时发出的喃喃自语声,让柴武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拜喏,还是静侯一旁。
过了许久,终是王忠试探着轻唤一声,才让刘弘疲惫的抬起了头。
“车骑将军来了啊···”
略有些沙哑的打声招呼,刘弘便敷衍的调整了一番仪态:“将军且安坐。”
看着刘弘如此作态,柴武小心翼翼的跪坐下来,拱手拜道:“陛下召见,可有事欲问于臣?”
就见刘弘疲惫的点了点头:“然。”
“方才朝仪,朕不便相问于战况之详,故此召将军。”
“还请将军以战况细着,言与朕知。”
闻言,柴武稍一沉吟,面色稍带上了些许沉重。
“此番之乱,贼虽腾转数千里,然战者,唯故安侯于荥阳,同贼军交之。”
“贼二十余万众,于卞西、汜东各分五万之兵,其余十万,则尽发荥阳,以谋破荥阳。”
“卞西、汜东有贼备,梁中尉、大将军无以渡河,以援荥阳;故臣以书信传于大将军,分大将军所部五万之兵,以替臣所驻之大河以北。”
“臣则率军南渡大河,以援荥阳;急智臣率军至,荥阳战况,已如火如荼···”
听到这里,刘弘本就不甚明朗的面色更沉一分,语调中,也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暗哑。
“荥阳之战,淮阳尉伤亡几何?”
“飞狐都尉部,又伤亡几许?”
闻言,柴武稍一思虑,终是郑重一拜。
“荥阳一战,故安侯以淮阳尉卒万五千,合荥阳民万余,以备贼。”
“至战毕,故安侯亲负创;淮阳尉死伤近万!”
“及至义从故安侯之荥阳民,则伤亡殆尽···”
言罢,柴武似是想起什么般,又赶忙补充道:“及飞狐都尉,则几无伤亡。”
“臣领兵至荥阳之时,贼正倾巢而出以攻城;飞狐都尉现,贼便作鸟兽散。”
“臣恐荥阳失守,又惮归师勿掩、穷寇勿追之理,便未曾下令追敌掩杀。”
随着柴武的话语声,将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摆在眼前,刘弘的心,却因愤怒而一点点燥热起来。
如果没有发生‘食人’事件,刘弘还可能会安慰自己:战争嘛,总会死人的。
以两万伤亡,换回二十多万叛军的溃散,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在知道刘则的所作所为后,刘弘却不这么想了。
——跟敌人一换十,还能接受;跟畜生,哪怕是一换二十万,刘弘都觉额亏!
就像后世,某三意图侵夺华夏国土一样——管你死几个,哪怕几个亿全死光,也不配让华夏英雄死去一人!
即便此事,刘弘早在柴武入京之时,就已经提前得知,但还是无法避免刘弘,如后世反复观看冲突视频的华夏人一样——看一次气一次,越看越怒,越想越气!
但刘弘愤恨之余,也还能勉强保持一丝情形——作为皇帝,刘弘在愤恨之余,不能忘了战后的安置工作。
比如,那几千个阵亡烈士,应该给予怎样的政治待遇;那近万英勇就义的青壮乡勇,应该得到怎样的抚恤。
尤其是民夫青壮,是刘弘必须要着重赏赐的。
盖因为汉室律法当中,对于‘阵亡军人’和‘参战的阵亡百姓’的抚恤待遇,差的有点大。
战士阵亡,可以得到抚恤,由国家承担后世,以及后世子孙的赡养、老者的生活等。
而百姓自发参与战争,并以此牺牲,却只能得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金钱抚恤。
——就连‘英烈之家’的荣誉称号,都无法得到。
对于刘弘而言,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
军人阵亡,抚恤、补偿、优待,都是应有之理;但自发参战的百姓牺牲了,也应该得到相应的待遇。
这关乎汉室的尚武之风,以及原始的爱国教育建设。
思虑良久,刘弘终是站起身,踱步到柴武面前。
“阵亡英烈,除法令所制之抚恤外,另当重抚。”
沉痛的说出自己的打算,刘弘便惆怅的望向殿门外。
“阵亡将士之后,朕欲亲养于上林苑,已彰朕缅敬之意,车骑将军以为如何?”
柴武自是躬身一拜:“陛下圣谕,臣唯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刘弘却似是听不见柴武所言般,继续说道:“及随故安侯登墙,以保荥阳不失之忠臣义士,皆当重赏。”
“未亡者,依其愿纳入强弩都尉,赐爵一级;伤、残者抚以钱粮布帛,伤者加爵二级,残者三级。”“战亡之民,其家免税赋十岁,子孙后嗣遴择入军,一应制遇,比山东复···”
“淮阳尉阵亡之卒,子送长安,于上林苑习经典、操戈矛,待成人,充以为太子亲军···”
随着刘弘将阵亡将士、百姓的抚恤方案尽皆道出,柴武心中的疑惑愈发高涨;待‘太子亲军’从刘弘口中道出,柴武的困惑终于达到顶峰。
——这些事,陛下为何要告诉我?
须得一提的是,虽然‘军不干政’的说法,在此时还没有被明确提出,但汉室的行政运作,却基本遵照这个尚不明确的规定。
县有县令、县尉,郡有郡守、郡尉;令、守皆为主官,负责辖地的内政,而尉则统掌兵士,为令、守之副。
就连食禄,都严格按照正副规定:郡守二千石,年俸禄一千四百四十石;郡尉比二千石,年俸禄一千二百石。
县一级相对复杂一些——大县县令秩千石,小县六百。
但无论县令秩禄几何,县尉都永远比县令低一级。
地方如此,朝堂自也是分工明确——太尉掌兵事,位略逊丞相;虽与丞相一样食禄万石,但对于朝政,太尉大多时候都会避嫌。
同样的道理:柴武身为车骑将军,统掌北墙战事,掌握如此大的兵权,就意味着柴武已经进入‘为了免受猜忌,在内政之事上沉默’的范畴。
而阵亡将士抚恤之事,便是妥妥的‘内政’——哪怕不是,也没有哪个位高权重,手掌数十万兵马的将军,敢在这种‘可能会得到名望’的事情上插手。
可刘弘却依旧将此事,毫无掩饰的在柴武面前说出,这就让柴武有些慌乱了。
“莫非吾兵权太甚,遭陛下猜疑?”
想到这个可能性,柴武便慌忙一低头,正欲辩解,就闻一声淡然的命令声传来。
“此间之事,俱由棘蒲侯主之。”
!!!
听到这里,柴武心中惶恐猛然爆棚!
陛下果然是不放心我!
若是在后世的漫画中,此时柴武的头顶,必然会出现一个‘危!!!’的方外音。
但刘弘随后的解读,将柴武心中的慌乱逐渐平息。
“大将军今仍于荥阳,以安大军战后之事;然时至冬十一月,关中男操演冬训之事,已不可再延后。”
说着,刘弘便目光诚恳的望向柴武。
“朕意,以郎中令接任飞狐都尉,以棘蒲侯为大将军,统掌关中冬训事。”
闻言,柴武终于是稍安下心,长出一口气。
诚然,即便升为大将军,柴武也不方便插手内政;但现如今,太尉已然被罢设,原本应该有太尉负责的冬训,就落在了大将军头上。
所以这件事,大将军是可以做,并不用担心自己是否‘逾矩’的。
想到这里,柴武稍点了点头,又略带些疑惑道:“陛下之恩,臣无以为报,愿以大将军之职,行关中男冬训之事。”
“然陛下欲以臣为大将军,那颍阴侯···”
——颍阴侯灌婴,才是现任大将军啊!
若是招呼都不打,就把大将军的位置占了,那即便灌婴不说,天下人也会觉得柴武不仗义。
却见刘弘意味深长的一笑。
“此事,朕自有章程,棘蒲侯只需尽快厘清关中之事,早行冬训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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