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广粟还好些,常用的百十来个字,连蒙带猜还能勉强看懂,用木枝在营房外的地上临摹几十遍,也就大概记住了。
但那些从小埋头于田埂,只知道种田和砍人的士卒,可谓被这项特殊的操演折磨的苦不堪言···
偏偏不学还不行!
秦校尉有令:强弩都尉全员识字,乃圣天子诏谕!
入营三旬,识字不足百者,直接驱逐出营,永不复征为汉卒!
更恐怖的是,即便在三个月内认到了一百个字,也还没完——从最开始的三个月起,往后的每个月,都要新学二十个字,月末上官会一一核查。
也就是说,入营三个月,士卒的认知核查是一百个字,第四个月就是一百二十个字,第五个月一百四十个字···
不过五天过去,何广粟已经发现好几次,如伍佰,什长等底层军官,在士卒面前表达不满;吓得何广粟赶紧将那几个嘴上没把门的军官叫到屋舍,狠狠批评了一顿!
强弩都尉要求士卒认字这一点,别说麾下士卒将官不理解了,就连何广粟也是摸不着脑袋。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在军队历练的经历,早已在何广粟灵魂深处烙下本能:上官的命令,下级只能也必须执行,无论理解与否!
当然,何广粟也没费太多心思,跟那些年轻人解释什么叫军人的天职——强弩都尉的伙食规格,不说整个汉室最好,起码也是最高规格其中之一!
即便是最底层的士卒,也能保障每一顿饭都吃到九成饱,三天得到一枚鸡子;据秦校尉所言,每过月余,圣天子甚至会亲至南营犒军,赐下酒肉!
军饷自也不用说,在汉家独一份:卒月二百钱!
到了何广粟这一级别,更是进入‘有秩’的范畴:月米五十石,年俸六百石!
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放在汉室任何一个地方,都足以使年壮之男子挤破头,想尽一切办法加入其中,并遵守一切规章制度了。
与丰厚的待遇相比,认字这种小事,也就没有那么别扭了——即便将来退伍回家,认得百八十个字,也能替人写写书信,不必忧于生计。
想到这里,何广粟便骄傲的抬起头,寻找着新认识的伙伴:巨弩队率,舒駿(jun)。
说起这位与自己同为队率,且同属材官校尉的同袍,何广粟可谓满是钦佩。
这位舒駿舒司马,乃鄣郡人士,属于通俗意义上的南方人。
在何广粟的认知当中,关东地界,大河以南出身的男子,大都更喜吟诗作赋,虽也习武,却不像北方男儿那般尚武,而是更喜剑搏击刺之术。
当年在陇右服役之时,何广粟在便曾有一名鲁地出身的同袍。
毫不夸张的说,何广粟从未见过那般扭捏的男子!
行伍合力造饭,那人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外出巡视,那人又经常溜号,好几次都让伍佰误以为有外族入侵,将那男子拿了去。
碰到和同袍发生争执,动起手脚,那人更是毫无丈夫所为,招招直扑下三路···
自那时起,何广粟在潜意识中就十分笃定:南方丈夫,或许大都如此——起码鲁地丈夫是那样!
但眼前这位出身吴地,曾凭借军功一点一滴从南方的郡国兵爬上北方边墙曲长(百长)一职,而后更因鄣郡守举荐而召入关中,出任巨弩队率的舒司马,无疑颠覆了何广粟对南方丈夫的认知!
如今的强弩都尉,其实也只扩编到计划的一半:原飞狐军强弩校尉部两千人,在失去大部分军官框架之后,将原南军遗卒纳入编制,重新组成了强弩校尉最精锐的一支力量:羽林校尉。
根据上官秦牧的说法,羽林校尉将来在战场上的职责,是进行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法。
好像叫什么,覆盖射击?
据说为了掌握这种新战法,羽林校尉部甚至会在认字的同时去学习算术!
这让何广粟愈发感觉到,待等这支部队正式具备战斗力的时候,恐怕会给何广粟带来更大的冲击。
虽说以原飞狐军强弩校尉,以及原南军遗卒组成的羽林校尉,才算得上是这只强弩都尉的绝对精锐,但何广粟所在的材官校尉,同样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何广粟所率领的巨盾队,将在战时承担最前线的防线构筑任务,以手中巨盾,为身后的羽林校尉施行‘覆盖射击’赢得时机,并保护脆弱的弩兵集群,使其免遭骑兵集群冲击。
这种战法,其实自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时起,便为汉室广泛运用于面对匈奴骑兵集群时的战斗之中——材官以巨盾构成盾墙,阻挡匈奴人的骑兵集群冲击阵营,弓弩部队则藏在盾墙组成的方形阵地之内,通过远程射击造成杀伤。
真要说起来,这种战法其实算不上太好,只能算是汉室步兵,尤其是重步兵集群在野外遭遇骑兵集群时,所能做出的反应中最有效的一个。
但若说真取得多大成果,那就是在说笑了。
匈奴人的骑兵集群,往往并不会直接策马冲击最外围的巨盾墙,而是会冲击到墙外百步左右,汉军弓弩的有效射程边沿,然后突然左右散开,横向移动到安全位置,再撤回本阵,反复进行这样的侵扰。
在匈奴骑兵疾驰扑向本阵时,倘若汉军阵营选择弓弩射击,那必然会被突然迂回,与盾墙平行移动的骑兵躲过,即便射中几个倒霉鬼,也造不成多大的杀伤。
但要是不射击回应,那匈奴人便会试探着靠近,每一次的冲击都会距盾墙更近一些。
且先不提这种随时可能冲撞过来的架势,会对汉军士卒形成多大的心理压力,光是生理压力,都会让汉军士卒遭受不住。
——只要匈奴人做出冲击的架势,汉军阵营内的弓弩兵就必须弯弓搭箭,随时做好松弦扣动扳机的准备!
何广粟这样的巨盾兵更苦——视线被高达丈余的巨盾阻挡,使得巨盾兵对匈奴人的动态一无所知,所以只要盾墙外传来马蹄轰鸣声,巨盾兵就要绷紧全身,以肩抵盾,充分做好被疾驰而来的战马撞击的准备。
正所谓临敌不过三发,即便拼着肩臂肌肉拉上的风险,在一场战斗中,一个合格的弓兵最多也只能拉弓十次;弩兵虽轻松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匈奴人反复几次甚至十几次、几十次冲击下来,汉军弓弩兵无论射击与否,都会感到肌肉疲劳;巨盾兵更是会在反复的紧绷、放松、再紧绷的切换中,被累的浑身疲惫,大汗淋漓。
恰恰就是这种弓弩兵揉着酸涩的臂膀,却仍旧不敢放下手中弓弩,巨盾兵的汗水沾满脚下土地,却依旧只能咬牙抵盾的时间点,就是匈奴人策马冲击汉军阵营的时候。
匈奴人能给汉军士卒所带来的压力,也不止骑兵冲击这一种手段——匈奴人除了胯下的马,手中也同样有弓!
虽然射程比不上汉室用陈木制成的长弓,以及结构精良的弩机,但数百上千支箭矢抛射,也总能射到汉营之内,对汉军士卒造成杀伤。
而何广粟眼前这位巨弩司马舒駿,就是在匈奴人驻马弯弓时,对匈奴人造成远距离杀伤的猛人!
——且先不说其他,光是舒駿背后挎着的那柄油亮的大黄弩,就足以让这校场内的每一个人,包括材官校尉秦牧都垂涎不止!
在匈奴骑兵仿佛佯装冲击汉军阵营,并伺机驻马弯弓时,便会由舒駿这样的猛士,用脚将大黄弩挽开,对一百五十步开外的匈奴人进行超远距离点杀!
而舒駿能配备一柄大黄弩,就意味着他不仅能拉开,还曾用大黄弩有所斩获!
这件事,何广粟也已从舒駿口中得知:前岁秋冬之际,在云中都尉任材官曲长的舒駿,曾在大约两百步的超远距离,将一个匈奴小贵族掀翻于马下!
舒駿背着的这柄大黄弩,便是云中郡守魏尚大人所赠予。
——可不是将其分配给舒駿‘使用’,而是完全送给舒駿!
这柄大黄弩,属于舒駿的私人财产!
但对此,整个汉室都不会有任何人有意见。
盖因为大黄弩又名黄肩弩,乃十石强弩!
寻常士卒能拉开三石的弓,四石的弩,就已经可以算作‘合格’甚至是精锐;即便是何广粟这种材官出身的重步兵,也只是勉强能拉开六石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