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北墙外千里,匈奴幕北草原。
即便是百般藏掖,冒顿糟糕的身体状况,也是没能瞒过草原诸部的眼睛。
盖因为匈奴的政体,与中原大地,或是后世的草原草原游牧政权,有一处非常明显的差异——政蛟合一。
匈奴的政体系统中,有一个十分特殊的体系:祭司。
不同于汉室的‘神为皇帝服务’,也不同于中世纪欧洲的‘人皇就是神’,匈奴的宗教体系,十分微妙的镶嵌入政治体系之中,又几乎不受任何制衡。
在匈奴这个以单于庭为首的部落联盟政体,几乎每一个有资格在部落名称后跟一个‘王’字的部落领导者,都会配备相应等级的萨满祭司,来主持部落里的宗教事务。
也就是说,被称为‘百蛮大国’的匈奴政权,其政治体系之中,有着数百上千高阶‘法师’,以游离于政体的独特身份,影响着匈奴人的政治、生活,乃至于国家战略。
大到单于庭,有最崇高的大祭司,主持单于日常的祭祀,以及每年年初的部落头人祭祀,乃至于五月的龙城大会;理论上,大祭司甚至具备对匈奴战略的否定权——只要大祭司能自圆其说,证明‘神’对此事表示反对,那即便是单于本人,也只有低头认命的份。
单于庭本部,即土生土长的匈奴本部,亦有庞大的祭祀团队聚居龙城,以类似‘长老院’的政治身份,参与到匈奴的政治活动当中。
历史上,骠骑将军霍去病破龙城之时,便曾于龙城俘获匈奴萨满祭司上百人,以至于对匈奴的宗教体系乃至于政治体系,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重大打击。
再往小了说,如楼烦、白羊等本不属于匈奴血统,后因被征服而臣服的‘别部’,也都有着各自的祭祀,乃至于专属于自己的信仰。
具体而言,匈奴萨满祭司们的职责也十分宽泛——在部族受到灾厄时,萨满祭司们要在向神明奉上祭祀的同时,与部族头人商讨解决方案。
在部族即将面临战争时,萨满祭司们也要在为勇士们祈福的同时,与部族高层商讨简单层面的战术战略。
甚至于在迁徙途中,部族在大草原或是大幕中迷失方向时,萨满祭司们同样也要在主持祭祀的同时,为部族指明正确的方向。
从华夏人的角度来看,匈奴的萨满祭司群体,更像是拥有丰富生存经验以及人生阅历,并以此保障部族生存的‘老者’——当然,萨满祭司们还是不会忘记扯上神明的虎皮。
或许在外人看来,宗教是匈奴的愚民政策之一;但实际上,非但是这些掌控数万乃至数十万部众生死的部族头人,对自己的宗教有着十分虔诚的信仰,就连匈奴高阶贵族,乃至于单于本人,都对于神明怀有不容置喙的敬畏。
至于拥有唯一解释权的萨满祭司群体,也与欧洲的人皇们有所不同。
后世有一句俗语:要想让别人相信你的谎言,那你自己首先要对此笃定不已。
——萨满祭司们,便是匈奴人当中,对神明的存在最笃定,对冥冥之中怀有最高敬畏的群体。
而前段时间,各部族被强行征用到单于庭,为冒顿向神明祈福的萨满祭司们,如今大都已回到了各自的部族——即便是贵为单于,冒顿也不敢以任何理由,将在匈奴享受无上尊崇的萨满祭司们,强行扣押在单于庭。
所有,‘单于即将亡故’的消息,便成为了匈奴各部高层心照不宣的‘秘密’。
诚然,萨满祭司拥有对神明,以及‘神明之子——单于’的崇高虔诚,但这丝毫不影响白羊部出身的萨满祭司,将‘单于即将回归天神怀抱’的消息带回自己的部族,然后摇身一变,以部族高层或是顾问的身份,与白羊王就单于死后可能发生的变故,展开一次商讨会议。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冒顿实际上已经没有隐瞒身体情况的必要了——要说这幕北大草原,还有哪个贵族不知道单于即将亡故的消息,恐怕就是仍旧维持汉俗,坚决抵制匈奴信仰,而没能将本族萨满祭司送入单于庭的韩王部了。
作为匈奴唯二的由汉室反叛诸侯王后代统治的部族之一,幕北的韩王部,日子比幕南的东胡王部要苦的多。
汉纪元太祖高皇帝十一年,即公元前196年,与历史上的淮阴侯同名,后又投降匈奴、回身攻汉的韩王韩信,死在了汉上将军棘蒲侯柴武手下。
与‘彼韩信’的似反未反所不同,此韩信的叛国,在舆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正是韩王信的叛逃反汉,让刘邦彻底放下了对异姓诸侯的那丝期待,决定将异姓诸侯尽数扫除。
盖因为韩王韩信,乃韩襄王姬仓庶孙——能查到族谱传承的那种!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韩王信属于故六国贵族,或者说是‘先周’的遗老遗少。
汉室的思想意识形态中,作为华夏第一个统一政权的秦,是不被认同其存在的;刘汉的法统来源,普遍被认为是继承了‘周室’。
但在韩王信叛逃匈奴,并在匈奴单于冒顿的遥控下攻打汉室之后,舆论对‘周王室血脉’这块金字招牌的感官就急转直下,从而逐渐接受了刘邦那套‘亲密的人才可以信任’的理论,不再过度追求勋贵的血统。
对华夏历史而言,这无疑是一个伟大的进步——某种意义上来讲,韩王信叛逃匈奴,间接使得人类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血统论’和‘氏族制’彻底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对于汉室君臣而言,这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思想进步——无论是开创汉室的刘邦,还是伙同刘邦鲸吞天下的樊哙之流,几乎都算不上出身高贵。
因此,对于如今依旧生存于大草原的‘匈奴韩王’部,汉室普遍抱以坚决的抵制和厌恶;而对同样身为反叛诸侯王,居于幕南的东胡王部,汉室则相对友好许多。
汉室的态度,看上去似乎无法直接影响到东胡部和韩王部的生存处境,但现实却是:韩王部如今上到统领韩昭1,下到底层部众,都已经处于无法保证饱腹的凄惨境地了···
反观东胡部,汉室的友好态度,反倒是让单于庭忌惮于其再度回归汉室,从而最大可能的提供生存空间——东胡部的草场,在幕南算是仅次于右贤王本部的肥美草场了!
对于这种现状,身为韩王信嫡长子,故汉韩王太子的韩昭,纵有心改变,亦是无可奈何。
如今韩昭的部族,便处于后世内外蒙古交界处的蒙古大沙漠东北方向,一片算不上贫瘠,但也绝对和‘肥美’搭不上边的草场。
相较于那些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小部族,韩昭确实不用担心部族的领地会不会引来其他部族的窥伺——因为韩王部的领地,处于一片广阔的平原之上。
没有高地,在草原便意味着不具备任何战略优势;远离水源,便意味着没有太大争夺价值。
再加上本就算不上肥美的草场,使得韩王部在幕北草原,赢得了难得的安宁。
但草原上的生活,并非汉王部如今的表现所展现出的如此简单。
——肥美的草场,为什么会引来数个乃至十数个部族大开杀戒,不惜拼着损耗部族青壮的代价,也要将其占为己有?
如果像韩王部所在这般中等的草场,能满足部族的生存,那草原部族为什么要以生命为代价,去争夺更加肥美的草场?
答案就是:别说韩王部脚下这种不上不下的草场了,就连毗邻南池,领地足有五百里方圆的幕南右贤王部,都不能凭借着其肥美无比的草场,来保证部族的生存处于绝对安全的态势。
汉室百姓,一夫挟五口而治百田,便足矣撑起家中生计。
百亩田,即便是按关中大亩算,也不过是一块宽百步,长二百四十步的农田而已。
至于投入,更是约等于零——百亩田所需粮种,至多不过一石!
而在匈奴,要想维持一个有五六口人的家庭温饱,则需要最少五匹马,二头橐驼,六头牛,以及二十只羊。
——就这,还只能勉强保证够吃!
若是碰到强大的部族压榨,乃至于单于庭分派贡献,那就连吃饱都无法保证。
且先不提这几十头牧畜能否按照理想中那样,吃到足够多的牧草,产出足量的奶2;光是这几十头牧畜所需要的投入,便远高于汉室百姓的耕作成本。
而相较于汉室一户人家所要耕作的百亩农田,匈奴一户五口之家需要畜养牧畜的草场,更是以‘方圆x十里’为单位。
这便是农耕文明,在游牧文明前的相对优越性——汉室百姓只需要百亩田地,就可以养活一家人,而匈奴人,则需要一片方圆数十里的草场,才能在保证草场不被破坏的前提下,将家中赖以为生的牧畜养好,从而获得生存资源。
到了韩昭这种部族领导者级别,那要考虑的事,更是只能有‘让人崩溃’来形容。
通过简单的计算就不难得出:一个匈奴人的日常生活,需要大约五头牛羊牧畜,以及至少方圆三公里的草场作为保障。
如今韩昭掌控下的韩王部,部众却高达数万人!
也就是说,排除进献单于庭、供养部族高层等因素,韩王部为了养活部众,就起码需要十万头各类牧畜,以及方圆五百里的草场!
——如今整个匈奴数百部族,能拥有如此规模草场的,除了匈奴本部的几位大人物之外,恐怕也只有左右贤王,才能勉强达成。
韩王部生存所需的五百里牧场,右贤王部倒是有;但右贤王部,难道就能保证生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