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有孤零零的一盏灯火,阿舟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满目漆黑一团,却也难掩几近窒息的氛围。
“你为何要吃避子药?”薛靖谦和衣坐在榻边,声音异常冷静,握着青色瓷瓶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程柔嘉默然地将颈后的带子系好,披上纱帛掩去大片雪白,嗓音温柔而迟缓:“妾身不过是一个通房,哪里能在主母进门前有孕呢?世子爷不懂女子的事。”
薛靖谦心凉了一片。
他记得这只瓷瓶,那时她不过初进府,便在屋里捯饬这东西,他问起,她还说是女子补气血用的药,且拿出了盛女医当幌子。
那时她病了一场,盛女医说母亲给的避子药对她身子有害,他便立时停了,还克制着自己,时刻记着她的小日子,避开前后,免得她意外有孕。
不曾想她竟自己偷偷做了药,倒显得他像个傻子。
“你这药一直在吃?”
“……是。”
也就是说,哪怕他那时向她许诺要娶她,她也同样不肯放下戒心。
程柔嘉静静地垂着头,不去看他。
他一言九鼎惯了,从前既数次表露过想与她有个孩子,想来是上了心的。如今得知自己欺瞒于他,必然觉得威信受损——她在他眼里不过一个替代品,仗着美色和头脑让他沉迷了一段日子,但终究不是真心,崩塌得应也会格外容易。
她要离开薛家,不让他对自己彻底冷了,恐是不能够的。
薛靖谦却在觑着她的神色,看她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瞳眸,在烛火下投下密密的一排影,连震颤都没有。
他从未发现她是这么冷静的人。
倘若她爱他,面对着他的怒火,怎么会这般无动于衷,不着急不慌乱,只做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
倘若她不爱他,那她苦苦求的正室的名分,又是为的那般?好给程昱之提供向上爬的梯子吗?
他知道这个念头有多荒唐,可念头一起,心间便如野草般疯长。
细想来,她当初会主动留在自己身边,也不过是为了保全家人。他又凭什么会笃定,她在这一日日的光景里对自己动了真心呢?
他心中咚咚急跳起来,像只不安的困兽般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一言不发地开了她的箱笼。
他看到了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的青色瓷瓶。
看到了他赠她的东西几乎都被束之高阁,不曾动用。
看到了……程昱之数次请她过府的帖子。
他自然知道她没有去。
可关于程昱之的东西,缘何会被悉心放在同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中保存起来?
是舍不得扔吗?
她是那般妥帖细致的人,一点不会将自己置于风险之中,将避子药的事瞒得那么好,直到今日才被发现。
可为何是今日?
今日她去冒雨见了程昱之,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回了府却不肯让他亲近她……云雨过后,甚至等不了他走,就敢大大剌剌急不可耐地在他身侧喊她的丫鬟进来给她拿药……
她就这么厌恶他碰她吗?
薛靖谦只觉得被这个猜测出来的事实砸得发晕,魂灵都要飘散出去。
程柔嘉见他在一处站了许久,微微蹙眉,拢了衣衫下了榻去看因由。
没想到红绸竟然把程昱之送的那些帖子、物什都收纳了一起。
她心间一跳,立时明白了他现在在想什么。
“没想到,我竟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她听见他的冷笑,“你对你那有过婚约的林公子弃若敝屣,原是因为近水楼台之处,已有如意郎君。”
程柔嘉紧紧咬住唇,努力维持表情。
她是要惹怒他,却也不想平白无故坏了程昱之的名声。
她也是今日从程昱之异常的举动才看出来,他约莫是对她有意。
且什么苦命鸳鸯的,难道不是他与那顾家郡主吗?
“世子爷想岔了,哪有那么荒唐的事?这样胡乱猜测,怕是要坏了旁人的名声。”
薛靖谦几乎要气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关切程昱之的名声会不会受累?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现在是自己的妾侍,与人有染,在宅子里被打杀了官府都不会过问?
竟还有心去在意“旁人”的青云路。
他黑眸深邃,眉宇间前所未有的凛冽。
被他这般盯着的美人仿若忽然乱了阵脚,惊惶不安地起身,怯怯糯糯地看着他,丝滑白皙的手臂褪去了纱帛的束缚,揽着他的腰身,脸依偎在他胸膛上亲昵地蹭,可怜兮兮地开口:“妾身知错了,世子爷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同他爹那些蓄意争宠的姬妾没什么两样。
程柔嘉低垂着眼睑,脸上的表情与口中的讨好无半分相符。
他素来是不喜欢她伏小做低的——大概是因为,嘉南郡主那样的人,从来不会伏小做低。
本就是因着旁人的缘故宠爱于她,如今正主回来了,她若再市侩些,庸俗些,再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胜负心打消,他自然就不愿再多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