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睑僵硬,明天校对)
包晓棠整理好心情,重回病房,一见那人,刚褪羞涩,又来害臊。刻骨铭心,无法抑制。晓棠假装擦鼻涕快步走到马叔身后,趁他们谈话时正视漾漾侧对福逸,只听那人还在聊仔仔的眼镜、漾漾的体温、老小近段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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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等会儿你带他们出去吃饭吧,医院里没处吃。”老马冲王福逸说,右手食指轻轻划过晓棠。
“行啊。”
“不用不用,叔我有点受凉了,嗓子不舒服,想赶紧回去。再说,我……早饭十点才吃的。那个……仔仔你走吗?你什么时候走呀?”晓棠挠着红脸蛋想逃。
“我想留在这儿,爷爷,我不想一个人在家里。”仔仔央求爷爷。
“可以,留就留呗。”老马亦不舍。
“那这样,我去买饭,你们等着,二三十分钟吧。”王福逸说着一拍膝盖,起身要走,晓棠吓得慌忙遮掩羞容。
“棠棠,你跟着小王一块出去吃呗。”老马见两单身,随口多情。
“不用不用不用!我马上走。”晓棠假装收拾包包要走。
“那正好,小王你送她走呗。”老马又随手乱指。
“好啊,走吧!”王福逸两手插兜,笑眯眯地等着晓棠。
包晓棠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应对,赶鸭子上架地跟着走了。这一路,一个在前大步走,一个在后两米外亦步亦趋。王福逸见自己帮上了桂英心中得意,哪会留意后面有一婉约美人盯着他的背影痴痴失神患得患失。
出了医院,晓棠直奔地铁站,福逸开车去买饭,轻轻一声再见,两人再也没见,晓棠却对王福逸念念不忘好多年。不经意地相遇,染红了女人半生,不知是因那人那声,还是因那天的幻想。
王福逸买好午饭在医院里和桂英父亲、儿子一起吃,吃完饭闲聊了一会,临走前他从包里取出五包医用口罩留给了老小三个,而后自己潇洒走了。老马收了口罩,心中感慨万千。这几天他们爷三个到处跑,原以为孤苦伶仃,没想到收到了很多人的帮助——行侠前两天寄来口罩,马俊杰没帮上忙不好意思要送口罩,老钱总在车里默默地递来口罩,王福逸来帮忙又带着好些口罩……温暖感动之时,老马的悲凉褪了一分。
全城放假,空空无人,如自己的心一样。晓棠回到住处,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眼里心里全是那个人。彼时农批市场附近的村子已经没多少人了,晓棠大半天跑来跑去的也累了,走不回家的女人直接在小区楼下的院子里坐了下来,降温自己的发烫的脸和彷徨的心。
静坐时又在咀嚼方才让自己突然疯狂又万分沮丧的人,女人一遍遍回想他的发型、皮肤、衣服、围巾、鞋子、鼻尖、嘴唇、眼睛,一遍遍欣赏他的名字、口头禅、微笑和神态。原来世间还有这般完美的男人,原来生命中还有如此完美的经历。晓棠好似回到了少女二八,一个人坐在冰凉的石凳子上反反复复回放方才触电的感觉,不防备自己的双脚被一个东西盯上了。
那玩意儿一直绕着自己的脚腕摩擦,转来转去、闻一闻、舔一舔。原来是一只可爱的流浪猫——狸花纹、几个月大、左耳缺了一块。晓棠被小区院子里的流浪猫选中了,一时间哭笑不得,神思回归现实的她暖暖地俯视小猫咪,越看越可爱,不由地伸手去抚摸它的小脑袋。小猫也不回避,任由她抚弄。这些年晓棠在城里遇见过很多猫,不是所有的猫均像这只一样如此黏人。
“缺耳!给你起个名字叫缺耳,怎么样?缺耳?缺耳!”
晓棠跟缺耳玩了几十分钟,待身上有劲以后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家。谁知缺耳黏她,她往东走缺耳也朝东走,一路上保持距离紧紧地跟着她。
“缺耳,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走了十几米,晓棠回头冲缺耳憨憨地笑。
爱情如同宿命,不能谋划,不可控制,无法逃避。
晓棠住在五楼,一层一层上了楼,小猫一层一层跟着她,到家门以后发现门口有个小箱子,打开以后发现是一箱子口罩,足足有十包,够她使用好几个月。在这个慌乱又荒诞时候,谁会给她寄口罩?惊喜之余晓棠查看箱子上的发件地址,上面写着“云南省昆明市盘龙区人民路四十七号”,发件人写的是“过桥米线”。看完三秒,晓棠大惊,只因她想起了那个人——朱浩天。没错,他们最后一次吃的饭正是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是晓棠第一次吃过桥米线,记忆尤深。
喜悦完了是惊骇,如同今天遇到那人一般。这跌宕的心情该如何处置,晓棠再看这一箱子的口罩,脸色和眼神早变了意味。
“喵——喵——”缺耳还在。
晓棠收了箱子,打开门以后迎接缺耳进屋,小猫此时犹豫了,一人一猫眼神交换了许久,最后缺耳喵喵喵地离开了。
阳历一月二十三,农历腊月二十九,这一天西安人民医院里陆陆续续地又接收了几十个新·病例,医院内人人自危,马家兄弟几个急得来来回回、挤眉弄眼。兴才、兴波、兴成弟兄三个惶恐不安,最后决定让三哥跟四大(四叔、堂叔,指马建民)打电话,意思是让四大跟英英谈大哥尽早出院的事儿。中午饭的点,马桂英接到四叔的电话,那头老人家苦口婆心,这边的马桂英一言不发——没有应承,没有反对。
下午,住院楼对面的呼吸科接收了一名确诊病例,整个住院楼因此沸腾,哎哎啧啧、指指点点、忐忐忑忑,好些惜命的重病患者架不住也办了出院手续回家过年去了。弟兄三个见四大也劝不动自家妹子,有点慌也有点恼。老四马兴波着急回家,奈何开不了口。何致远早看出了眉目,劝妻子尽早决断。桂英不爱听,一声叹走开了。
这头内乱不定,那头的张医生又来催促兴邦家属尽快出院。这次来谈的语气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马桂英默然不答,张医生又找来其他家属来谈。兄弟们唉声叹气,一家人如此僵持,马桂英看得明白,只是下不了决心。她知道,大哥一旦出院,必死无疑。
下午,湘北市彻底F城,新闻媒体纷纷转载,人们的情绪被恐慌狂轰滥炸,马桂英在这种情况下大脑几乎失去了反应能力。原本昨晚计划好今天要打电话安慰婆婆、问老头漾漾的情况、向李总和钱总致谢……真到了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木讷地坐在楼道里抱着水杯凝视外面灰白的天。
“实在不行,我先回去了,干熬在这里也不是事儿!明个除夕后个初一,津津(老四马兴波妻子)在家啥也没整,巴巴地等我回来!再说,大哥现在已经七八天没进食、没吭气、没睁眼,一直没个动静!那……不得个人回去准备(后事)吗?”老四摊着手朝弟兄们嘀咕。
“要准备,你一人也不够哇!”老三提溜着眼珠子也想回去。
弟兄们一阵低头嘟囔,不防备桂英来了,几人插着裤兜慢慢散开。待桂英坐下来以后,三兄弟眉来眼去地又聚了过来。
“英英姐,我得回去了。”老四先开口。
“啊?可以啊,这么多人守在这儿也没用。我也正想说呢,快过年了,是得回去了,娃娃们也回来了,我二妈(指二婶,马兴才、马兴波之母,西北局部方言中称二婶为二妈)也等着呢。”马桂英意料之中,言辞诚恳。
“不是!我哪是为过年回去呀!你把你兄弟想成啥了?”老四手心拍手背地翻了脸。
“兴波是想回去准备后事呐!哪是为过年呀!”老三替亲兄弟解释。
“行啊!行啊!咋回去?这个点有车吗?”桂英站起来问。
“有!我那车在我伙计那儿呢。”老四挠头。
“我四哥回去的话,那我也回去吧。”老五马兴成惦记一家老小。
“行。”马桂英点头。
老三一听老五这么说,微张着嘴巴、微抬着下巴朝着老五刹那间定格了。
“要带什么不?你俩把二哥的脏衣服带回去吧。”何致远在边上拍着马兴盛的后背说。
“哎哎还有我的,下次来让你嫂子给我多拿些袜子。”老三马兴才冲老四说。
弟兄们一合计,决意先出去吃午饭,下午天暖风小,适合开车回家。五人一伙离开了住院楼,留马兴盛一人守着。今天兴盛不怎么哭了,常常在医院的过道里踱步,或者在有风的窗口发呆,或者靠着冰冷的白墙默默抽烟。
自打母亲去世、妹子出嫁以后,老二马兴盛的家还有父亲和大哥。今年(指农历年)父亲去了深圳英英家,打电话一开口便是深圳好城里好环境好孩子好,起初兴盛问过好几次什么时候回来,父亲从来没给过具体日子。单纯的马兴盛没有将父亲待在深圳视作离开他、离开家,直到父亲无意间表态说他以后要给英英带孩子、他要把漾漾照看大、他要陪着仔仔高考上大学,兴盛这才缓过神来,一个人在家里按捺不住地独自心凉。还好,他的家还有大哥。大哥很少回家,但只要回家,他的家便是马家屯。无论大哥飞出去多远多久,兴盛料想他终有回来的时候。天可怜见,这次正是大哥出了车祸——保不住命的那种车祸。
大哥的离开,对别人来说,是少了一个亲戚,对马兴盛来说,是少了一个家人,是没了一个家。一个人生活算是有家吗?马兴盛除了哭大哥,同时也在哭自己往后没有家了。此刻昏迷的大哥要不要出院回家,除了英英没人问过他的意思。他不傻,只是难过得无法抑制罢了。英英问过他好几次怎么办、要不要送回去,兴盛总是沉默发愣,他有答案但不愿说出来。人们总是容易忽略他,包括他自己。
从小到大,马兴盛无数次表达过自己的意愿和选择,只是没有人听罢了。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习惯了忽略自己的意见,习惯了让所有人忽略自己,习惯了依赖别人替自己做决定。马兴盛在屯里活到四十多年,也有他的一套内嵌理论,他认为无论是何样决定无论是谁做的决定,若干年后回头看,其实没有任何分别,或者说没有任何意义。抽烟抽红盒子还是蓝盒子、走亲戚穿蓝外套还是灰外套、自留地种芝麻还是种红薯、邻居雅雅选西湾的对象还是宋家的小伙、后巷刚生的孙子是婆婆带还是媳妇养、糊糊家女儿报天津的大学还是南京的大学、于婶婶的高血压看县里的大夫还是市里的中医、红军的二老婆埋在他家祖坟上还是单独葬……马兴盛从来不会为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开口。
当然,不是所有的选择都没有意义。大哥到了这份上,马兴盛认为这境况已经失去了让他开口的必要。妹子英英这么多年来难得回来一趟,她愿意回来当家,那便让她当家。至少,在这些人里,除了自己,只有英英是深爱大哥、真正关爱大哥的,只有英英能感受到失去大哥的痛。
当选择的人看透了意义本身时,选择才具有价值。可是马家屯里有几个人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除了吃吃喝喝、传宗接代,马兴盛想不出他世界里的第二种人生。但是,三妹不一样,她说话做事的样子跟村里所有的妇女都不一样;大哥也不一样,他照片里拍到的万千国内外山水风情使他与马家屯其他外出打工的人不一样;父亲更是与众不同,他一辈子是农民,但他的追求和境界远远高于一个普通农民。有如此家人,兴盛常在被窝里窃喜,喜自己出生并生活在这样开阔自由的影子下,他的不婚正是他坚持并选择的意义,可是这几天,老二兴盛秉持的意义即将失去意义,因为他紧守和仰赖的家,即将没有家人了。
下午送走二个堂弟,桂英心里添了一份秋凉,回到医院一个人坐在二哥身边发呆。无聊时拿起手机看,手机里全是别人的生活、外面的世界——今天,全国确·六百三十四例,疑似四百二十二例,救治三十人,死亡十七人;今天,伍明兰兰姐在群里抱怨说他老公开的旅行社得无限期歇业了;今天,花海洋在群里分享他们众城会的大巴车终于挪动了几十米;今天,业务员黄立雄发朋友圈说他老婆开的补课班退款停业了;今天,同事岩若玲诉苦他老公开茶叶店的宏鑫茶城禁止客人通行;今天,编辑林佩源发牢骚说她公婆开的二手家具店已经好几天了没一个客人上门;今天,公司的蒋民义蒋总说他女儿在美国读书今年可能回不来了……此时此刻,马桂英最想打电话倾诉的人是老头,可这时候她断然不能给他打去电话。无助中女人想起了婆婆,于是她走到空旷的楼道拨打电话,一来安慰婆婆,二来求助长辈。
“屋里人让早早出院,但是我……”桂英讲了一大堆,安慰婆婆时嘴皮子格外利落,谈及大哥却吞吞吐吐。
“你不情愿?”董惠芳问儿媳。
“嗯。”
“其他人的意见严格来说,算不上意见,外人罢了。这种大事,你跟你二哥定就好,问问你二哥的意思。”
“我问了,他不说话。问了好几次,都不说。”桂英想起二哥心里沉重。
“远是啥意思?”
“他没啥意思,他都听我的。”桂英哭笑不得。
“英英啊,你是有主意的人,其实不用问别人的意思,你怎么想的怎么做呗。”一阵沉默,董惠芳长吁着气说。
“哎……”桂英听到这里,鼻酸眼红。
“你说医生都已经放弃了,那……妈想着,你哥在家里走了,比在医院要好吧。你想再坚持坚持也行,关键这坚持对你来说有价值,对你大哥来说呢?住在ICU里,好像你哥还没走。但是嘞,对你大哥来说,一点知觉也没有,其实没区别。”董惠芳一边说一边擦泪。
桂英久久没有回应。
“你大哥的事情,按理说不用问我,现在你既然问了,妈倒想说说自己的事儿。赶明……妈也这样了,远(何致远)性子犹犹豫豫的,你可别犹豫。要是妈昏迷不醒,那躺在医院不如躺在我自个屋里舒坦——味道是那个味道,床垫枕头是那个床垫枕头,被子被套也是我的被子被套。妈可不爱用人家的东西,死了也不想污了人家的床跟枕头,给人家护士啥的添一堆麻烦!没有人想睡一个死了人的病床,没有人死在病床上是安心的!临了了,你赶紧让妈麻利地走,千万别搁医院里受罪!一定得给我火葬,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本是外人给意见,给意见的人却哭得呜呜咽咽如同小孩。也许是被驱赶以后心灰意冷,董惠芳说出的话句句扎心却句句属实。她借着桂英大哥的事儿在说自己,也是借着自己的事儿开导桂英。桂英听到这里,泪流满面,悲伤不已。
中午吃完饭,下午两点多王福逸走后,老马闲来无事又甩好温度计给漾漾测体温,没想到一测体温又上来了——三十九度三。老头吓得赶紧喊来护士医生,仔仔站在旁边双眉紧皱、双手握拳、双肩高耸。很快,漾漾被灌下了两片新药丸,医生在老马缴费以后给漾漾取来了新配的吊水。老马干巴巴站在边上,瞅着护士不那么温柔地在漾漾胳膊上找血管——一下、两下、三下……眼见着护士那么粗狂地扎针漾漾竟没有一丝反应,老人揪得如同心在滴血。
下午三点,气温正好。忽然间云开天眼,楼道里阳光明媚,刺眼的光芒中沉浮着无数尘埃,迥异的气味好像看不见的河流在空中交错。马桂英感到刺眼,用手背遮住光芒,然后睁大眼朝楼道尽头看,只见大哥穿着一身大妮子深灰外套朝她走来。休闲裤崭新、一双鞋铮亮、头发圆润有型……大哥年轻英俊、步伐矫健、两袖带风,大眼珠子明亮攒光,厚嘴唇拉长了微微地笑。如此一步一步,如月光轻洒一般走到桂英跟前。桂英赶忙让座,兴邦缓缓坐了下来,朝着妹子哼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