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臜野鸡,鼻涕小孩,粉白老墙,疙瘩土路,农家炊烟,修长柳条,窗台小花,枝梢弯月……马兴邦长叹,这一生,他将太多的岁月交给了老歌,可每听到那些哀婉的老歌,他总忍不住想起前妻青燕。她怕不是早成了个小老太,他却揪着往事不放,惋惜丢失钱包时一块丢了他和青燕的合照。钱包里可以没有证件,但是不能没有青燕的那张相片。此生惦记的唯有青燕,再多芳华也无心瞻望。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圆圆的小脸蛋不白不黑,小嘴唇红嘟嘟笑起来纯真无邪。兴邦掰了下后视镜照了照自己,大脸多肉,浓眉褶皱,圆眼浑浊,鼻梁一圈全是橘子皮。他搓了搓满是胡渣的下巴,掰回了镜子,继续开车。路过了丘陵别墅,他看见了小学门口的横幅,还有干涸的溪水、苍劲的松柏、坟头的老槐、枯叶的烁火、矮屋的微光……
“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人生是个没有目的地的列车,行走是其唯一的意义。过去伤人,现实扎人,中年人没有未来,只有行走。重复地行走,哪怕没有目的地。见过了那么多,总觉得不够。可怜他辗转五十年懂个什么?杏子是酸的、苹果是甜的、核桃是带壳的、香蕉是无籽的……除了关乎他自己,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比如基金如何赚大钱、生命的深度有多深、蟒蛇如何交配、火星上有什么、地球出现运行事故人类怎么办……马兴邦沉迷在自己的微茫中耗尽一生,只想在死期来临之前打磨出一件像样的、博取尊严的重要东西,却不知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有人活着为识尽世间好人,有人活着为读尽世间好书,有人活着为看尽世间好山水。他结识过、阅读过、游览过,他从众过、模仿过、尝试过别人的路径,奈何半生无所获。壮志老歌还在耳畔,哀伤老调不眠不休,往事迷人,阳光依旧,可叹人转瞬老矣。
红尘白浪,明月清风,短短一生,何处安定?何以超脱?
城市沧海桑田,乡野山谷依旧。快乐的人在城市,安定的人在乡野,像他这样的叹息者该在哪里?老歌牵引着往事,往事连带着老歌,马兴邦活着叹着,叹着活着。
路过张家寨,到了李家湾。兴邦开着二手车呼噜噜上了一个大陡坡,拐个大弯前往南阳村,过了南阳村要下一个几百米的长坡。听着歌、赏着景的马兴邦下坡不到二十米,忽听车灭了、车闸也失控了。他吓得脸色大变,火速重启,奈何怎么也开不了。车子一路往下冲,汗毛倒竖的马兴邦握紧方向盘,好在此时坡上车少人寡,他一路鸣笛提醒前方之人。如此行了一百多米,心刚放下,前方又是个大弯。
土墙后现出一对父女被急躁的鸣笛声吓住,好在这对父女紧贴着土墙。过了土墙左边是摩托车右边是一老汉,两人中间不到两米距离,车速飞快,兴邦来不及思考,打个弯将车开到了低路面两米的麦地里,眼见着车从麦地又冲到了花椒地里。
车翻了。
其速度之快,如电影特技,其场面之惊,如枪战现场。
车顶着地,底盘朝东,西边两轮朝天,东边两轮窝进麦地。左侧车窗碎掉了,车头大灯全裂了,车烟筒也歪歪扭扭凹了。轮子转了无数圈,最后停了;尘土卷起无数把,最后落了。这一过程前后不到三分钟,看傻了路上的人。人们停下来,不由地探头走到路边往下看。
“报警,赶紧报警!”又瘦又矮的老头冲摩托车上下来的小伙子说。
“嗯嗯嗯……”
小伙子报了警,七八个人在路边等着。越等人越多,十分钟后有一后来的中年男人问清缘由,赶紧从路面溜下去,跳到麦地里朝车里的人问话:“哎!怎么样?怎么样呀?能动吗?你怎么称呼呀?你是哪里人呀……”
问完一串话,回头无助观望,麦地里又跳下来几个男人。
“哎……没出血呀……啊……”
“坤儿,进去摸摸,看还……活着不?”瘦矮老头在路边冲同村的中年男人说。
“辉叔,没动静啊!”第一个跳下麦地的中年男人回话。
拍照留证的、解释缘由的、打听事故的、询问死活的……没多少功夫,路边聚集的人更多了。小伙子报警以后,人群中又有几人再次报警。
“坤儿,进去摸摸,看是死是活,要还带口气,赶紧拉出来瘫着,要再拖拖,人可就没啦!”瘦矮老头催促。
“叔……我我……我不敢呀!”中年人往后退步。
“我来吧!”方才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慢慢靠近车窗,然后蹲下去看里面的人。
“诶,你怎么样?哎!哎!能听见吗?你能动一下吗……”
马兴邦头朝地脚朝天,一胳膊明显断了扭了几拐,睁着眼看不见也听不见,身子跟泥团一般被老天扔在这里,只管大口大口喘气,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笑车里邓丽君的老歌还在播放着。
“还活着!”小伙子冲中年人和老年人说。
“车门能开吗?”人群中一戴眼镜的在路上问话。
少年抖着手试了试,不敢用力,也不知自己开门开的方式对不对,只管皱着眉冲人群回应:“开不了,有人懂吗?可能是我不会开。”
人群寂静。
“别动,等交警过来!我打一二零了,急救车也快了!”另一个胖老汉冲小伙子和中年人说。
如此焦躁等着,半小时后三个交警骑着摩托车找到事故地点时,路边、麦地已聚了一两百人。一交警问话、取证,一交警和七八个围观男人将车轻轻放平。车放平后交警开门问话,里面的马兴邦早昏迷了过去。年长的交警在车里搜了搜,什么有效证件也没搜到,众人囫囵,交警也懵。没多久救护车来了,搬运伤者的过程中,交警在车内的旮旯里找到了一个破手机。
谢天谢地,靠着这个勉强还能使用的手机,交警打电话打到了马兴成媳妇——林月娥手机上。
原来,马兴邦在华阴市丢了手机和证件后,近段儿用的是马兴成的旧手机,兴成的旧手机上联络最多的人正是妻子林月娥。林月娥和交警鸡言鸭语对讲半晌,终于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月娥赶紧给镇上的丈夫打电话,一下午在镇上等大哥马兴邦回家办证的马兴成一听这个慌了。主动跟交警联络以后,他急得哎哎呀呀手足无措。
二伯家的马兴才在屯里,马兴波在渭南市里忙活,兴成见状跟兴才、兴波一商量,先回屯里。回屯后兴才早在村口等着了,二人确定事情属实后,一起去大伯家(老马家,马建国为大伯)告知二哥兴盛。马兴盛闻此,慌得说不了话,喘着大气两脚在半米内挪来挪去。
“二哥啊你嫑急!先收拾东西,把存款、折子啥带上,带条被子,还有户口本、身份证啥的全带着,咱赶紧去交警那儿领人吧,大事要紧。”族里排行老三的马兴才指挥。
“啊……啊……”老二马兴盛早懵了,两手背轮番抹泪,呜呜呜地哼哼,跟只小狗似的。可怜他一辈子没出过县城,这次出去竟因此事。
“人现在在救护车上,救护车是人民医院的,咱得赶紧去人民医院的急诊室。急诊室你不付钱,人家不给你上呼吸机啥的!”马兴成冲两位兄长说。
“算啦,我去收拾东西。”兴才见老二兴盛动弹不了,自己帮忙收拾东西去了。
“那我联系找车,没车不行,还得是有证有牌的车。”兴成说。
半小时后,下午四点,村里有车的马千军开着自己的小轿车到了老村长家门口,兄弟三个抱着东西上车了。五点钟,早在渭南市西大街等候的马兴波也上车了。
“给英英说不?”一上车,老四马兴波问三兄弟。
“我听交警说大哥这车祸挺严重的,救护车的医生诊断是高位截瘫。”老五兴成冲老四兴波说。
“就算不严重,也得通知呀!”老三兴才大吼。
“那我给我英英姐打电话了?”兴成问几人。
“给英英打啥呀?给他女婿打!哪得有先跟婆娘说这事的?”老三兴才又吼。
“哦!那我给姐夫打吧。”
“叫他先别跟伯说!咱还没见着人不知好歹呢,你现在说了伯那岁数、那心气,一辈子高高在上的,这么一打击,气不死也活不成啦!”老三指着老五的鼻子喊道。
“对对对,一定叫他别吱声。”老四兴波也戳着老五的胳膊提醒。
“嗯嗯知道。”
兴成于是别过脸,望着车外昏暗的天给姐夫何致远打去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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