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三,早起送完漾漾,在村里吃完早餐,老马出村回金华福地。走在城市老村毗邻大道的浓荫之下,观大道花坛中鸡公树枝干婀娜、红千层梢弯如柳、风铃木一树无叶、木棉花残瓣落地,老人多情感伤,感伤中念起了屯里。这些花木再美再艳再名贵,也比不得自家后院的泡桐茂盛、门口的柿子树雅然、祖坟上的老槐盛大。南方之木宛如宫女,无根绽放、娇弱可怜;北方之木譬如木兰,一面秀美一面铿锵。
再观,老马以为眼前之木比起北方屯里的总逊色三分。一分逊在出身,乡村的生长环境于树木而言较之城市更高一筹,沃土广地,日丽水调,条件富润,适合生长。一分逊在自由,乡野之木朝天龙飞凤舞,不怕妨着楼房、碍着地铁、兜着尾气;朝地亦无拘无束,无忧地下有水泥砖头、垃圾污水或三天两头地开挖施工砍掉树根。再有一分逊在大气,城里局促狭隘又朝夕不定,树长不大便挖,花开不久又挪;乡野树木随心地长,那三五十年的老树哪条巷子没有。生长本是一种美,不受限的美;但在城市里,树木没有生气何谈美观。
正两手背后打望间,忽闻哗然之声,又见一处浓烟滚滚,老马寻烟而去。老马绕过几辆霸了巷道的消防车挤到跟前,只见着火的底层商铺是个江西饭店,饭店的小窗户还在朝外喷火,门口四处浓烟乌黑。消防员全副武装手执器械在喷气,围观的指指点点,拍照片、发视频、两两议论。老马心想,倘围观的人被组织起来,有那能干的出来指挥,想必火势早灭了。往常屯里起火,指挥的人多是自己,现在自己也成了围观群众。因这场火烧了电线,整个村里全断电了,抢救的、维修的、开挖的来了五六十人,几辆大车死死地堵住了村里的小路,台阶上、路面上围观的刹那间又增了一两百人。里面的人忙得灰头土脸,外围的人像老鼠一样嘀咕、抱怨、指责,老马瞧着无趣,拖起踏板车往回走。
“今天开个会,专门聊一聊最近裁员的事情。大家一说起裁员别跟谈魔鬼似的,私营企业,自负盈亏,盈利时扩充队伍,亏损时裁剪规模,这是企业发展的常态,是根本不需要道德评判的经济行为。至于员工,想必大家都是经过几家公司的人,都是经历过离开旧单位、重新找工作、正式上岗这些职业流程的人,没必要提起裁员、辞职、找工作就谈虎色变的。各位也清楚,前一段儿,因为咱们公司在裁员上做法不当,导致劳动局给出了处罚的决定,我们也吸取教训,往后会做得更妥善一点。”
上午十点,南安集团的大会议室里,李玉冰和蒋民义长在召开公司全员会议,主题是近来被传扬扭曲的裁员问题。会议室里乌泱泱的全是人头,员工们站着的、插兜的、握笔的、抱胸的、偷看手机的、沉默发呆的……虽没有话语权,但是各有态度。
李玉冰稍作停顿,然后极其平静地开口:“劳动局的处罚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停止裁员。公司最近的业绩大家应该能看得到,各项指标较之往年均没有达成,这并非是谁谁谁的个人过错,是整个环境所致。那么在这种艰难时期,裁员是保持南安集团存活和竞争的必要手段,也是改善目前这个难关的有效办法。大家多少也听到了,我们十六楼的几处办公室已经停租了,十六楼的员工现在和我们协会的同事挤在一处办公;福田那边的公关处十二月底也要撤掉,那边的房租比这边贵很多,目前的经营状态决定了那边必须退掉。同样,裁员,也是经营状态决定的、非公司领导个人意志所能左右的。我们今天召开全公司的会议,就是聊一聊裁员问题。经过咨询业内律师,和各部门领导商议,公司针对赔偿方案和部分职位的工作内容调整做出了新的安排,现在由蒋总跟大家说一下。”
李玉冰离开话筒以后,直接靠在了椅背上。无需对着话筒的她心里有些轻松。近来公司内外波折不断,面对南安集团从未有过的低谷,数年来乘风扬帆、左右逢源的发展模式并不能给目下的难关提供任何指导。即便李玉冰年过四旬、在职场经历跌宕、个人经验丰富且富有主见,面对目下的处境,她还是有些慌乱。最令她方寸大乱的还是老钱,奈何老钱的问题目下没有明晰,老钱自己亦不想多提,她不能问也不能说,没有老钱的支持,性格历来镇静的李玉冰一人独挺着难免没底,压力着实很大。无论如何,与其让员工私底下三五议论、个个惶恐自危,不如公开——像桂英说的“公开裁员”,这才有了今天这场裁员大会。
蒋总介绍完裁员力度、赔偿方案和职位调整,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李玉冰又讲了些心里话,大会默然散场。会后她叫来马桂英闲聊散心。
“昨天听你讲开会公开裁员,我还犯怵呢,现在想想公开更好,简单明了,按规矩走!”李玉冰大舒一口气,坐在了办公位上,同时示意桂英也坐。
“李总,我听说要裁掉老唐,真的假的?”桂英好奇打听。
“嗯。”李玉冰低下眼又抬起眼:“裁员名单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怎么啦?”
“大家觉着挺可惜的,好几个五十上的老员工本想本着南安集团干到退休呢,这下……”桂英后面半吞半吐,索性不说了。
李玉冰挑眉一叹。
“针对老员工有折中的办法吧!后勤部将来如果再需要人,很难雇得来老唐那样工作细致、事事门清还不贪小便宜的。哪天雇来个年轻人更不靠谱,哪个年轻人愿意在后勤部长干的?这样动荡,还不如折中一下,环境不好的时候能不能工资减半、工时减半、福利降低或者是怎样?总有法子的。”马经理直言不讳。
“也不知老唐自己愿意不愿意工资减半或工时减半。”李总双眉紧促,拧开杯盖喝水。
喝完水李总又说:“其实……大家都觉着裁了老唐可惜,但是后勤的工作跟原来比不一样了。现在是计划把后勤、行政的工作分散到各部门,该谁做的谁做,这样下来留着老唐……”李玉冰摇摇头,一声轻叹,又举杯喝水。
良久,见桂英不作声,李玉冰道:“现在环境变了,纸质媒体已经没路可走了,纸媒附带的发行、印刷、邮寄工作也不必了。前多年老唐光一个月卖废箱子、过期杂志、废旧广告纸、赞助的手提袋之类的,一个月卖大千块,现在呢?几百块吧这些杂志附属的零碎工作,其实记者和编辑现在也跟原先不一样了。没人再看严肃的长篇大论,记者辛苦跑一天写红涂上口红在镜头前一站嘻嘻哈哈,点击量马上上去,这种局势,你说怎么办?传媒这块已经分化了,现在公司要往展会、展览、会议、协会这几块走,桂英你不是不知道。”
“是!”桂英点头认可:“发展变化远远比人的感知要快。偏这两年经济低落,要不然靠着展会、会议、协会这些,南安不至于裁员。中小客户倒闭的太多了,猝不及防呀;大客户收缩起来在广告媒体上的投入比中小企业还吝啬,哎!”
“是啊,客户的情况你最清楚了。所以现在在拓展行业,安全这行已经很成熟了,智能交通也发展成熟了,现在就指望着无人机能翻身。”
“我们办无人机行业的展会、会议,总感觉有些外行。”桂英忐忑地说。
“是很外行!但它属于安全监控领域的,哪怕外行也要做!等这个行业的媒介发展成熟以后,那彻底没咱们南安传媒什么事啦!经济发展得太快,企业的红利期必然短暂,最短的三五年比如金融行业,最长的十来年比如一般的制造业,可是企业要长存,想活个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久,那只能加快变动或者变迁业务。你就说卡特,最开始做工业制造,后来拓展到休闲服饰和制鞋,它要是不顺时变动业务恐怕活不到一百多年吧。”
“嗯。李总,你说我们要不要成立一个专门的专业的无人机团队——专门发掘无人机的客户,专门搞无人机的公众号、会议和展会?”马桂英提议。
“呃……老钱肯定有这个想法,但现在……谈专业时机还不成熟。重起炉灶,也得有根基,要不然成不了气候,最后白白折腾一场。老钱的意思是让本富(总裁joden的名)去搞无人机这块,说他年轻活跃、插得进去、没有安科行业的拖累,但……哎……”
泛光的走廊地面、一尘不染的窗户、无处不有的指示牌、此起彼伏的机器提示音、蓝垫黑扶手的统一座椅……医院里,包晓星忐忑地等着叫号。这是另一家医院的精神科,她希望今天能有不一样的结果。见过医生、开了单子、缴费、坐等、拉着儿子楼上楼下地检查、取检查结果……
下午两点,包晓星再次见到了医生。这回是个胖医生,年纪半百,戴着金框眼睛,一脸宠辱不惊。晓星坐在对面焦灼不安,她隐匿了上一次的所有检查和诊断结果,她不惜额外花钱在这边重新做全套检查——两项体格检查、四项精神检查、三项量表检查,只为能得个不一样的诊断出来。
“这是中度自闭症啦!你看他的这个行为量表分数已经十七分了,挺严重了!孩子是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医生严肃地问。
晓星不再隐晦什么,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没多久,医生给出了诊断方案,又开了七八张治疗的单子,晓星一看费用共计一千多,加上方才的检查费便是一千八了,心里揪得沉重。她告别医生出了诊室,拉儿子坐在医院里的椅子上休息。学成坐在她旁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顺从时倒好,逆反时晓星直接用蛮力控制他。对于儿子,她好像没了耐心。
怎么办?怎么治疗?治疗什么?自闭症吗?
晓星瞅着一张张亟待缴费的医药单子,还有昨天和今天的十来张检查报告,心烦意乱,双眼模糊。一胖子小跑着去诊室见医生,一老人拄着拐杖握着单子朝药房走,七八个护士在人群中指导病人怎么使用机器,一高个子男士在旁边等待正在打印的片子,一外国人用中国话询问肠胃科在哪,一群人在楼下大厅排队缴费,对面的骨科正紧急叫号某某某……不知坐了多久,晓星听见儿子打哈欠,这才意识到她娘俩没有午休没吃午饭,一晃眼时间竟跑到了下午四点,女人起身准备回家。
路过医院的厕所,她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儿子不要乱跑,而后自己急急火火地去卫生间。出来洗手时她忽地抬头看镜子,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画眉,原生的眉毛许久未刮,已经长出了又黑又硬的一茬。包晓星的眉毛随父亲,长得像苹果树叶,不经修剪看起来黑乎乎一疙瘩,所以从她上初中时意识到眉毛特别难看的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她每天必须画眉。下楼扔垃圾收快递可以不洗脸、不刷牙抑或衣衫不整,但是眉毛一定要注意一下。今天照见自己的原生眉毛,那般丑陋碍眼,女人耷拉着眉眼,竟那般波澜不惊。
命运弄人,描了将近三十年的眉,包晓星的生活忽然走到了不需再画眉照镜的境地了。她忽然通窍一般理解了那些在医院、在菜市场、在人群中穿着土气不修边幅的大妈们、妇女们,生活想方设法地虐待她们,她们提起心劲积极而务实地面对,她们认为努力追求平安、健康、顺利、富有、幸福,她们相信这些远比追求美感或延缓衰老重要得多。
晓星洗完手拉起儿子,没有缴费取药,径直回家。因学成现在不进外面的店吃饭,她只能拖着疲惫自己回家做饭。路上她预约了明天的医生,是复查耳朵的医生。约完了周四的医生,她又约周五的心理医生。包晓星不相信,她必须要再检查一次儿子的精神状态,她至今依然不相信学成得了中度自闭症。
“爷爷我要圣诞礼物!我要买圣诞礼物!妙妙有、乔丹有、方启涛有,就我没有,我也要圣诞礼物……”
今个放学,老马可被难住了,娃儿一路喊着要圣诞礼物,又是跺脚闹腾又是蹲着不走,老头浑不知何为圣诞礼物——一种糖、饼还是豆豆啥的。没法子,老马打开了微信群在里面喊话,等谁有时间谁回复。
“啥是圣诞礼物?娃儿一路上哼哼着要呢!”
半天,没人回复。
“啥是圣诞礼物?谁知道啥是圣诞礼物?赶紧赶紧,我娃儿急得等不得啦!”老马又在另一个老乡大群里吆喝。这个群人头多,不久手机叮咚叮咚地响起来了,老马站在路边一条条地翻消息。
“圣诞礼物是圣诞节的礼物,圣诞是国外的神耶稣诞生的意思,耶稣诞生在阳历十二月二十五号,人为纪念这事把这一天定位圣诞节。西方人过圣诞节,咱这儿不过,商场里过,家里不过……”马行侠发了一长串语音。
正在上课的钟雪梅看到这个问题,莞尔一笑,偷偷在课桌底下打字回复。
“别打字,我看不清,没戴老花镜。”老马操一口陕版普通话回应。
“随便买些糖,你娃儿爱吃啥买啥,买完了哄她说是圣诞礼物就行了。”行侠出点子。
“我以为圣诞礼物是一样东西,和肉夹馍、中秋月饼一样是个专门的东西。”
老马回复行侠,语音刚发出,底下乐翻了天,群里快速涌出一串表情图,有晓棠的、仔仔的、雪梅的、桂英的、行侠孙子的、马天民儿子俊杰的……斗图的年轻人们自嗨其中,老人们独成一派用语音聊。老马看图片上有帽子(圣诞帽)、有树苗(圣诞树)、有袜子、有乌七八糟的小人图(表情图),村长看不懂,又在群里问。
“你们发的这是啥呀?我到底是买袜子还是买帽子?”
年轻人一听,又一阵狂欢,各种斗图整得老马眼花缭乱不明所以,隔着老远举着手机拉屏幕,拉了老长老长,只想找个有用的建议来,结果没有。
“大,你随便买,圣诞礼物和新年礼物一样,没讲究!你碰上超市了问一问,有圣诞礼物就买,没有的话随便买些得了!”桂英发语音救急。
“马爷爷,给妹妹买个圣诞帽!”雪梅发语音。
“爷爷买袜子!”仔仔不上课在捣蛋。
“马爷爷买个圣诞树!过圣诞节一定要买圣诞树的!”行侠家大孙子没大没小地逗老人。
“就买个肉夹馍!”
“雇个圣诞老人过来送圣诞礼物。”
“买巧克力——便便状。”
“买《答案之书》找答案!哈哈……”
“买‘圣诞礼物’四个字!”
“看哪家早餐有茶叶蛋买两茶叶蛋——‘剩蛋快乐’!”
“买本一年级单元测试题……嘿嘿嘿……提前模拟模拟!”
“去花鸟市场买个小鸡,当成火鸡烤了吃!”
“一颗圣女果、两个茶叶蛋、三瓶营养快线、四瓶百事可乐!”
“圣诞小毛衣!”
“买头驯鹿,俗称哈士奇!”
“买个英语词典,英语要从娃娃抓起!”
“幼儿园中班期末考试冲刺习题,一套!”
……
二十多人的大群一阵沸腾,你一句我一句地刷屏,老马不知这群人在干什么,见乌七八糟的图片没完没了地蹦跶,点开语音又是胡说八道的,老头嫌烦,索性关了手机。
“走!爷给你买圣诞礼物去!”
老马拉漾漾快步走进了那家常去的便利店,买了包打折后两块七毛钱的溜溜糖,算是完美打发了漾漾心中万分期待的圣诞节。
群里的热闹,老马看不懂钟能却瞧着乐。他收了班,寻思给自己娃儿也买些圣诞礼物。回到农批市场后脱了清洁工的制服,他去铺子旁边的花鸟市场里买了两条小鱼,吃了饭提着彩色小鱼赶往富春小区照顾孩子。老头一来晓星赶紧出门了,她来不及休息骑车去了麻辣烫店里工作。老人找了个放饼干的铁盒子,洗干净以后将小鱼放在扁平的铁盒里,最后将盒子端进了学成的书桌前。
“成儿,快瞧瞧爷爷给你整啥东西啦?小金鱼!红红的黄黄的,游得利索呢!”钟能说着故意用手撞了下学成的小胳膊,学成没有反感,从被窝爬起来,坐好后两眼盯着两条小鱼。
老人见孩子听进去了,索性拉个凳子正儿八经地对着小鱼说话:“瞅瞅这个大的多好看!尾巴软软的,边上是白的,还透明呢……”
“你看你看,这只小的游得多快!你说说,这鱼儿还真是不眨眼!眼皮也不累!搁你你行吗?”
老头抬眼看了看孙子,小孩也有反应地看了眼爷爷。四目交汇,虽无喜悦无言语,但这相视已经是大好的消息了。钟能乐呵,逮着两条小鱼跟孙子聊了老大半天。学成虽不张嘴,但是两耳一直在听。
晚上临近七点,一少年飞奔在校门口的大道上,上课铃响的一瞬间,他冲进学校跳进教室,那带风的身体引得全班同学哄然围观。后脚进教室的老师瞪了眼这位同学,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天是圣诞节,下午五点放学以后,何一鸣同学带着礼物去市中心的一所高中给心上人送礼过节。五点四十赶到顾舒语所在高中的校门外,他打电话时舒语正在吃饭,一听他在校门口少女格外欢喜,撂下碗盘出校找人。两人招手相见,各自羞涩地笑。隔着一米远拉开包奉上礼物——一崭新精装的大盒子,少年笑嘻嘻地双手递给顾舒语。舒语伸手一接,闪了一下,东西差点掉地上。
“什么呀这么重!”少女惊呼。
“巧克力,松露的,美国进口的。”何一鸣摸着后脑勺一脸害臊做作。
“进口的,你什么时候买的?”
“双十一选的,双十二海购。”
“好吧,可是……为什么这么重?”
“两公斤装的。”
gu903();“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