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钟后,小孩蠕动了一下,两手紧紧地捂住右耳,紧紧地捂着,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如狗一样快速喘气。
钟理不知这一掌用了多少劲,只知道自己打完后手背上也在痛,痛得发麻不敢动。他看到学成的反应不同寻常,知是不好啦。
男人驻足凝视片刻,不知该怎么办,两眼中的尖锐瞬间变成了恐惧,屏住呼吸,蓦地转身下楼,仓惶出了铺子,一路大步向西。
钟理前脚刚走,没多久老汉钟能回来了。这两天冲之大道上又换花卉了。鸡冠花好好的还没蔫,开得正精神,上面又让重新挖掉,铺上新的五星花和喇叭花。原本这并不是他的事儿,他只负责清扫街面,揽活的工头说上面吩咐今天一定得铺完,为这临时找了好多人过来帮忙。钟能问了下铺花的价格,一小时六十块钱,人家要求要手脚利落,钟能晚饭后六点过来帮忙,一口气干到九点半,待九点半活干完结工资时,老头领了二百元整,喜滋滋地扫了辆单车回来了。
到家时已经十点了,他以为钟理又出去喝酒了,以为学成已经睡下了。老头回家后先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清洗一身的泥土,然后换衣服、刷鞋底、吃东西,待一切完备后准备上楼睡觉时,这才发现学成不在床上。老头叫了几声,无人回应,犹疑踱步时走到衣柜边朝漆黑的卫生间一瞥,逮着个人影。打开卫生间的灯一看,学成正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右手捂着右耳,纹丝不动,见着他也不叫声爷爷、也不转头看,好生奇怪。
“在这干啥呢?屁股不凉吗?”钟能拄着两膝盖弯腰笑问。
学成没反应。
“咋了么?”老人预感不好,缓缓蹲下来,一摸孩子的左手,冰冰凉。
“咋了么我娃儿?”钟能瞧着孩子的眼神吓人,赶紧拉着两手打算将他拉起来。
“嗯……”学成见有人碰他,抽搐了一下,然后小声哼哼,身子紧紧后缩,贴在墙上。
“你爸又打你咧?”原本腰酸膝痛累到极端的老人忽然来气,气得唇上用力。
“爷看下。”
钟能单膝跪地,正面学成,在暗黄的灯光下检查孩子是不是被打伤了。右鼻孔流了些鼻血,右脸一片通红微微发肿,右眼不停地眨,不眨时处于半闭状态。学成一直用右手捂着右耳,老人家想要看看右耳,学成死活不让。老人想将小孩抱上床,学成哼哼着挤在墙角不让。
“你不能在这儿过夜呀!这儿凉!”钟能拉着孩子的左手,小孩僵硬不动。
“走跟爷出去,你不听爷的话了?”钟能拉了拉学成的手,学成立马抽了回去。
“你咋了?跟爷爷说嘛!”
钟能哀求着问完这句,见小孩不为所动,两眼呆滞,老头吓坏了,冷不防地涌出两行泪。又问了半晌,钟能觉着学成好像是不太正常了,实在是没法子,害怕急症耽成大病,他赶紧给学成他妈打了个电话。
十点半,包晓星刚从麻辣烫店里出来,穿外套时孔平也穿上外套要送她,晓星推不过,两人一起去找共享单车,正在此时,接到了这么一通电话。冷风中她驻足片刻,无语至极。
“怎么了?”孔平挨着晓星问。
晓星没搭理,掏出手机朝东走了几步,站定后给钟理打电话,想问问他到底干了什么,一口气打了五个,始终无人接听。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二话不说,晓星解锁单车后在黑夜中疯狂地骑向农批市场。孔平干巴巴地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晌,见人已走远,扫兴而回,一路上几多猜想。
到楼上左问右问,见到孩子痴痴呆呆看到妈妈也一声不吭的样子,女人气得失去理智。她抱起八岁的儿子,赶忙为他穿好鞋和外套,出门打车直奔大医院急诊室,一刻不敢耽搁。孩子爷爷急着要跟去,晓星跟聋子似的没搭理,待上车后才说了声不用,然后冷冷地关上上出租车的车门。
抱着孩子到急诊室以后,耳鼻喉今天值班的只有一个医生。医生取了工具,打开大灯,带上额镜,伸着两手刚来到小孩跟前。见小孩的神情有些怪异,愣了三秒,然后去捏耳朵要检查。学成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了一下,不成想将医生手里的镊子甩到了地上。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愣了一下,晓星抱住学成轻声说着对不起,医生蹲下身捡镊子,起身后竟发现病人家属满脸泪光,在大灯下显得熠熠生辉。医生见大小两人神色诡异,猜测必有内情,心中有些沉重。
“来,手放开!检查下。”医生冲小孩说,说完凝视数秒小孩的眼睛。
“乖,让医生检查下。”晓星说完使出力气拉开了儿子的右手。
医生刚揪住耳朵准备伸进镊子,又被学成打了一下。幸亏医生有防备,这回工具没掉。
晓星马上抱住儿子的两手,使出全身的力气,而后故作平静地对医生说:“现在检查吧。”
医生小心翼翼,掰开耳廓,用额镜照了又照,最后无奈地缩回手,撂下器械,坐在了办公桌上。
“是不是被打伤了?”医生假装随意,瞟了眼孩子妈妈。
“是。”晓星捏了下鼻涕,没有多说。
“啊……鼓膜不太规则,明显有瘀血,耳道上也有血渍,出血不多,现在不能确定是穿孔还是其它问题,需要拍片子。”中年男医生望着电脑一边打字一边说,而后抬眼望着晓星说:“今天是周六,耳鼻喉科的检查室没有人值班,可能要等到明天了。”
“呃……”晓星迟迟地应了一声。
“会不会导致……耳聋?”片刻后问。
“现在不好定夺,得看检查结果。他右耳听得见吗?”医生自知无法检查,问病人病人亦不会回答,于是只好求助家长。
“嗯……”晓星犹豫许久,答不出来。
“他现在精神状态……不太好,建议先休息一晚,明早过来检查,顺便去眼科查查眼睛。”医生说完微微地摇了一下头。
两人干坐了半晌,医生最后给了个单子,晓星接了单子不肯立刻离开,盯着寥寥数字的单子沉默很久。
“明早来……会不会耽搁了?”晓星红着眼睛问医生。
“不会,你要是着急的话在医院等着,隔壁有个小床,我让护士取个被子。”医生望着孩子意味深长。
半晌,医生又开口,一开口吞吞吐吐:“家长要多关心,孩子这精神状态……我不清楚这孩子以前……先把耳朵和眼睛看好吧,再说吧!再说吧!”
医生说完频频点头,抖着身子。晓星见没办法,抱着孩子站了起来,临出门时,她回头冲医生说:“谢谢你刘医生。”
“不不不我……我多说一句,如果……是家暴的话,医院可以检查伤害程度,方便留证,越早越好。”医生说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作为夜班医生,大晚上来看急诊的无非那么几类,经验多了一眼便知。
包晓星出神地望了一眼,没有回应,离开诊室,坐在一处黑暗僻静的候诊区,抱着儿子靠着椅背。想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一时间绝望得好像没了骨头。学成的右眼一直在眨,频繁而快速地眨,他左脸靠在妈妈胸前,伴着妈妈的心跳,在均匀的跳动中,在黑暗的包裹下,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小孩渐渐地放下了捂着右耳的右手,渐渐地抬不起眼皮,渐渐地睡着了,如同在胎中一般。包晓星本想在候诊区坐一会儿喘口气便回家,可见儿子睡着了,憨憨地睡着了,睡得忘记了疼痛,她不忍心叫醒他,于是一动不动地让几十斤重的儿子瘫在她怀里熟睡,好像学成从未长大还是婴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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