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成僵硬地表演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深深地皱着眉,特别不情愿地说了句:“小姨,还要笑吗?可以了吗?”
晓棠听此哈哈大笑,收了手机,关了直播,端来大锅,两人面对面从锅里舀着吃。不管学成爱不爱吃,反正晓棠自己吃得很爽。因为不会后期制作也不擅直播中的技巧,包晓棠的美食直播在抢着露脸露胸的时代显得特别小清新、慢生活、笨拙且朴素,还有种反朴还淳的真实。如此,几乎每个周末晓棠都要直播一次,一来借助于直播锻炼自己的厨艺,二来依靠直播记录美食的制作流程,三来可以用美食为她和姐姐还有学成的生活增添一丝小幸福,可谓是一举三得。
“诶!下雪啦!”快五点钟的时候,小麦在干净的院子里望着天大喊。
“真是啊!哎呀我好些年没见过雪了!”晓星出屋来凝视穹顶。
“天快黑了又下起雪!星姑你还去坟上吗?”包维筹焦急地问。
“这雪不大,不影响的!要是真大了摩托车能走吗?”包晓星问两人。
“可以走!能走!”小麦和包维筹回答。
“那就没事。现在屋子差不多扫完了,收拾收拾走吧!”晓星抹完手里的盆子说。
“行。我回去取纸、香这些。”包维筹说完叼着烟回了自己家。
小麦和晓星正在脱脏衣服,忽然门口停了一辆摩托车。晓星好奇,出来打探,原来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
“姑,这是我男朋友,舅奶让他给咱俩送衣服的。”小麦大步跳着走上前,拉着一位小伙子的手冲晓星介绍。
“姑你好,我名字叫江小龙。”一个一米九的大小伙子冲晓星羞涩地说。
“哦你好,这么高哇!你咋摸到这里来的?”包晓星惊喜地问。
“她给了我位置定位。”小伙子挠着后脑勺指了指小麦。
“好好好!”
包晓星一手握着小麦的胳膊,两眼抬头打望那害羞的男生,由衷地羡慕并祝福眼前这一对完美的佳人。不知自己的女儿雪梅将来会有怎样的命运和情感,某种意识中她认为小麦的未来似乎要比雪梅幸福。
闲聊间得知小麦男朋友江小龙是镇上的人,他家开着一间挺大的粉条工厂和化肥工厂,去年年初小麦随着启功去镇上买化肥时两人一见钟情。原本只做秘很少干体力活的小龙收了小麦家的钱以后,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帮小麦家搬货。启功最初还以为小龙就是个搬货打杂的,两人确定关系后启功一直不太乐意这年轻人。后来得知小伙子是工厂老板家的独生子,关键勤劳肯干还对小麦特别照顾,这才慢慢地默认了她俩。
收拾出门时,一个四岁小男孩骑着自行车呜呜呜地过来了,原来是包维筹的大儿子哈哈。哈哈对这个来到他家里的陌生客人非常感兴趣,这次终于挣脱爷爷奶奶包晓星的大堂哥大堂嫂的管束,骑着自行车溜达出来。包维筹带着农具和纸钱等物在后看着儿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晓星祖坟上去了。
维筹带着铁锨在前带路,小麦和小龙拉着小手说着情话,哈哈骑着自行车在大人中间穿行,晓星走在最后贪婪又痴情地打量故乡的风景。
黄土高原深藏于名画中的历史和景象,正在眼前。直勾勾的平原树像正直而正义的战士一样守卫着包家垣,村庄南头几十米高的土崖上露出光溜溜如白骨一般的白土,无尽的梯田像海浪似的蔓延数百里,山谷中的阶地梯田被村人打理得平整、干净而壮观,灰黑色的荒草坡上隐约竖立着不少毛茸茸的芦苇穗子山丘的起起伏伏仿佛全是为自己归乡而打造,包晓星出了村子,回首一望,好一座百米高的山垣,往北是千里平原,向南是百里坡地。包家垣像是一座瞭望台,台子上的人们可以随时俯视远方的地与远方的天。走在瞭望台的边缘,包晓星的心情如天地一般浩渺。
生活看起来像是一场找寻,找寻归宿的旅程。包晓星在外二十多年,似是找到了,又像从没找到过。中年女人有些迷惑,她一路东西打望,好像要从这干涩灰黑的天地间寻找答案。细碎的雪花像极了老天对这位他乡客的施舍,让她在有生之年能亲历一场圣洁的洗礼、从容的思考、寂静的交谈。真想坐在荒坡上好好用双眼亲吻亲吻自己的村庄和故乡,奈何时间不容人。
拐了个弯,晓星时隔多年再次望见了远方沟谷中带着不朽气息的旧时代窑洞,那窑洞曾是她童年的梦魇,如今成了成年的眷恋。谢天谢地,代表浩瀚和无限的接天打麦场还残留着一部分,那里寄存了晓星的半个童年。一台一台的坡地上种着油菜和小麦,秋分、霜降播种后此时刚好长出了一茬新叶,在灰色的秋光中显得格外亮眼。坡地的小路两边全是灰色的树,树上藏着小鸟窝,秋冬的鸟窝如自己的家一样空空荡荡。远方的果树密密麻麻地为天边织上了一圈花边,近处的野草长成了大地的皮毛或灰黑的夹克这天地像极了佛祖闭眼时的微笑,没有色彩却格外温暖。
“雪停了!”江小龙伸出手试探。
地面湿了一层薄薄的水,四方荒原上还未见雪,雪便停了。晓星拍了拍小姑送来的厚裳子,抖不出雪也抖不出水。
“星姑,深圳是什么样子呀?深圳比西安强多少?”蓦地,江小龙好奇地问晓星。
“呃!”晓星转过头回过神答:“强不了多少,小龙你要去城里打工吗?”
“不是我去,我一个朋友去了,去年去的,去了深圳就很少联系了。”
“你和小麦想过去城里打工吗?”
“我不去!我喜欢种果园,像我婶我叔那样,农忙务果园,农闲了到处玩,还能陪着我舅奶舅爷。”小麦灿烂地笑。
“小麦不去我也不去,我好多朋友去了城里,回来后不一样了都。”小龙和她俩并排走。
“哪儿不一样?”晓星问。
“说不出来,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跟我们这些人联系了,偶尔聚会话少了、声也小,没以前爽快了,基本上去了城里的不会再回乡种地了。”
“你俩都没出去过吗?”晓星问。
“出去的!”
“出去!基本上我俩每月出去两三次,我开着我叔的车带着小麦逛景点、吃小吃、看灯会,就咱知道的大唐芙蓉园、临潼兵马俑、华阴的西岳华山、宝鸡的法门寺只要手机的公众号上有打折门票,然后我俩一合计就出发了。周边县城的景点我和小麦都逛过,冬夏和年前年后去的最勤。近处临县的当天去当天回,远一点的坐火车去。城里确实好玩,但是生活嘛我俩还是觉着有点压抑,没乡里自由!”江小龙拉着小麦的手,一边说一边甜甜地望着小麦的眼睛,似是祈求小麦的点头肯定。
这一番话,说得晓星有些惭愧。因为小龙说过的那些景点,她四十年来从没去过,即便是深圳的很多著名景点她也很少看。这几十年除了一头栽进生活里争分夺秒地干活,她似乎从来没有让自己快乐过、潇洒过或者任性过。
“小麦,你俩啥时候结婚呢?”顿了一会儿,包晓星调侃两人。
两人害羞地互看一眼,然后各自低下头偷笑。
“我全听我舅奶的,我舅奶说先处三年,她说时间短了看不清人,三年后要是我俩感情还行,她就同意结婚。”小麦说完捂着嘴无声地笑。
“你呢?”晓星笑问小龙。
“她听舅奶的,我全听她的。她说去哪玩就去哪玩,她说吃啥饭就吃啥饭,她说地里活多干不完我就骑摩托车过来帮她,她说出门一起穿黄色衣服我就到处找黄色衣服。”小龙说完噘嘴卖惨,小麦娇憨地捶打小龙,继而两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咯咯大笑。
“小麦,要是一辈子没在城市生活过,你将来后悔不?”晓星笑着问,像是问这般年轻的自己、晓棠还有雪梅。
“我也不知后悔不后悔,反正现在挺开心的哈哈!”小麦说完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完戳了下小龙问:“你会后悔吗?”
“我后悔啥?我爷爷我爸爸他们都在乡里,这不照样过完了一辈子!我小叔去了西安,我瞧着也就那样!要是哪一天小麦后悔了要去城里,我跟着她去呗。”
“那你俩没上过大学会不会遗憾?”
“我俩现在正在上呢,是自考加上网课的那种,国家的成人学历项目,小麦选的,我俩报的都是农学。考前一起在她家或者我家复习,然后考试的时候一起考。靠过两次,她过了三门,我过了两门。”
“真好!啧真好!”包晓星由衷地赞美这一对年轻人的生活和选择。
“其实我两都想报那个种子专业,但是那个专业要求很高,没办法给放弃了。”小麦补充道。
“你们想学什么网上都有,自己琢磨是学,请教过来人也是学”
晓星正说着,忽被前面的维筹打断。原来到目的地了。
众人停脚,晓星赫然。多年未来,父母的坟头朝哪边、在哪块地她早忘了,如今走近细看,竟如初见似的。包晓星要来锄头,小心翼翼地锄坟上的荒草,小麦和小龙用手在边上拔草,维筹用铁锨铲草同时将堆成一堆的荒草点燃烧了起来。哈哈努力地将他的自行车骑到了土地里,看着着火的野草,小孩雀跃起来。
没多久,几座坟头的野草锄完了,晓星和维筹开始修坟。一个从边上挖新鲜干净的黄土,一个将挖来的黄土重新铺在坟头上,并将坟头修成完美的圆顶型。而后晓星准备烧纸祭拜,维筹在边上递东西,小麦见状拉着小龙去了下一阶梯田,说是欣赏黄土高原的风景;维筹和堂姑一起磕完头,然后拉着在旁捣乱的哈哈去了上一台地里。
终于清净了,包晓星磕完头坐在父母发坟头边,望着眼下一台一台的梯田,好像望见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她以为她会嚎啕大哭,实际上坐在这里她反倒有些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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