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做好时,已经七点半了。一身葱蒜味儿、上衣全汗湿的何致远推开厨房门,喊老小吃饭。男人腿脚麻利地将四盘面、一盆酸菜鱼、一盆丝瓜汤端到了餐桌上,仔仔帮忙取筷子端小碗。几人坐定以后,致远先给老人盛清淡可口的丝瓜汤。
“仔儿多吃点鱼,对眼睛好!爸专门给你弄得。”致远用小勺一搅酸菜鱼,发现里面的肉还有半盆呢,于是给儿子夹了五六块白白的鱼肉。
“你这肉买多了!”老马嫌浪费,憋了很久才小声说出这句。
“爸那你多吃点,别浪费。”
老马对炒面很满意,一人吃了两大盘,到了酸菜鱼上没那么大胃口,西北人其实没那么爱吃鱼,老头吃了几大块吃不下了。仔仔先喝了几碗汤,又大口吃了一盘半的炒面,待到鱼肉时没吃多少也饱了。致远自己吃了不少,奈何吃不下了。剩下慢吞吞爱吃鱼的漾漾,非常捧场,只可惜四五块鱼肉吃了半个钟头还没吃完。最后,酸菜鱼果真剩了不少。
仔仔饭后去房间写作业了,老马去阳台上纳凉、消食,漾漾还在磨磨蹭蹭地荡着小腿吃鱼。致远见她馋嘴爱吃,将其它的先端走了,独留下那盆酸菜鱼给她。
十来分钟后,碗盘进洗碗机了,炒菜的锅致远已清洗干净。捧着干净的抹布,何致远出来擦餐桌。他将酸菜鱼拉到桌边,自己用肚子顶着,然后弯腰擦整个桌子。桌面越来越光亮,胳膊越伸越远,够不着的地方他抬起脚使劲弯腰,好巧不巧!中年人肚子上的一疙瘩肉,妥妥地盖住了那盆酸菜鱼,待他脚落地、胳膊收回来时,腹上赘肉像钩子一样,将整盆酸菜鱼拖出桌面,顺着他的衣服裤子,在重力的牵引下朝桌子底下飙去。一盆酸菜汤跟泼出去的似的倒在桌子底下。
咣当咣当咣当直径二十厘米的铝盆在地上快速地转圈圈。
好个一百八十度的华丽大翻转,好一屋子浓郁独特的鱼肉香、酸菜臭!
致远低头一看,自己衣服上、裤子上、鞋袜上全挂着小肉末、酸菜叶、大蒜片桌子底下两平米内,均匀地分布着酸菜鱼的黄酸汤、碎鱼块、红辣椒、青花椒、白蒜片、绿葱段
老马远远瞅着,想说两句,念叨昨晚英英的泪,到嘴边的话愣是咽下去了。仔仔听声赶来,一见这模样,赶紧去拿拖把。漾漾坐在椅子上不敢下来,因为她脚下的地面全是黄亮亮的汤汁,小孩傻眼了,两眼盯着爸爸身上一大片还在滴水掉肉的污渍,一块肉搁在嘴里大半天愣是不进不出咽不下去。
“别拖!别让拖把挨着菜汤!你赶紧去取垃圾桶,再拿块抹布!”仔仔刚要拖地,被他爸强力制止。
“把洗洁精也拿来!”仔仔刚转身,致远又喊了一句。
东西到齐以后,致远蹲在油腻光滑的地上,一边用抹布快速吸流动的汤汁,一边用手去捡地上的肉块。仔仔认为先用拖把拖在一堆更快一些,他刚提起拖把又被制止。
“别拖!指甲盖小的肉末拖不掉,招虫子!你先把妹妹抱走,小心脚底下,千万别滑了!”致远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这般狼狈。
仔仔一听爸爸的口气与常不同,又惊又怕、忐忑不安的少年听从吩咐,小心翼翼地一脚一脚走过去,然后去抱妹妹。少年的大脚丫子一来一回,整个屋里全是鱼腥、酸臭和油腻腻的脚印子。
致远害怕蹲着滑到了,没法子,他跪在了地上。忙活间手被鱼刺戳伤了几下、被什么东西划伤了,红红的血点缀在白色的瓷片上。仔仔瞧见这个,心里难受,想帮又帮不上,急得在案发地外转圈圈。
“去取个盆子,倒些水,水里多放些洗洁精,我用洗洁精擦一遍。你小心,别滑倒了!”
致远跪在地上到处捡小肉末桌腿上的、柜子边、快递的纸盒子上父子俩相互配合,一个擦地,一个换水,来来回回,不下十趟。二十分钟后,地面干净了,只留下一层浓浓的、光滑的洗洁精水。此时致远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低头一看,肚子以下全是温热的、油滑的菜汤,鞋上、鞋底、鞋里面深藏肉末,袜子上还粘着煮烂的红辣椒。父子俩见此,均有些尴尬。
“你回房写作业吧,这不用你帮了!”
致远把儿子支开,自己脱了鞋,着袜子小心翼翼地回房换衣服,然后去涮拖把,拖把洗干净以后重新拖家里。一口九点多了。何致远瘫在床上,细细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做梦似的,好像那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老马默默地目睹完这一切,一句话也没说,心里失望至极,忍不住地频频摇头叹气,叹这个女婿不中用。
到睡觉点儿的何一漾又开始了每日一次的睡前耍疯行动。去爸爸房间跑了几次,见爸爸根本不搭理她,又去哥哥那里,结果被哥哥屡屡瞪眼嫌弃赶出来了,没趣儿的小孩只能过来骚扰没趣儿的老头。揪胡子、挠痒痒、戳脸蛋老马被整恼了,甩了下胳膊道:“别烦人,爷恼了!”
“你敢!我叫我爸爸打你!”瞌睡迷糊的小孩歪着脑袋,一脸天真地胡说八道。
“哼!瞧你爸爸那样!还打我!”老马听得不乐意,从鼻子里哼一声又叹一声。
“不准你说我爸爸!”小孩上前打了一下老头子。
“任是哪个爸爸,也比你爸爸中用!哎”
“不准说!”
“苦了你妈咯!但凡另找个人,怎么着也比现在过得好吧!一个人生俩孩子养一家,咋这么倒霉呀!”老马自言自语,以为四岁娃儿听不懂。
小孩扣着指甲听完,皱着眉问:“你在说什么?”
“说你爸爸不不如人家爸爸有本事,能当家!你妈找你爸哎你将来给爷争气点儿,找个好样的男人,千万别找你爸爸这样的!”郁闷的老马戳了戳烟叶,继续吸烟。
漾漾听来听去有点绕,没听懂的她干巴巴站着思考,然后严肃地问爷爷:“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鬼知道!”
“我妈妈是不是不回来啦?”
老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答。
“我妈妈是不是不要我和我爸爸了,还有我哥哥”
“最好!那多轻松!再这样下去你妈迟早得累死!”老马没好气也没好心情。
漾漾听着不对劲儿,一个人歪着脑袋动了很久的脑筋,问天要人,勃然大哭。
“我要找我妈妈!我要我爸爸!我要我妈妈”
好几天没见到妈妈的漾漾还以为妈妈不回家了、不要她了,加上爷爷三番五次地提及“新爸爸”、“别的爸爸”,小孩以为她的爸爸要被人换掉了,以为她要同时失去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了,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一张嘴全是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见她没来由地大哭起来,老马丈二和尚搞不懂,坐直身体,皱着眉火速盘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哪句话得罪了她、哪句话又惹哭了她又一想这么小的娃儿怎么可能听得懂他说的,倘真听得懂,那也能听出来他的语气老头僵了。
仔仔听漾漾嚎哭,随手一摸戴上隔音耳塞,继续写作业。漾漾每周不哭七次这一周过不完,仔仔早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
漾漾大哭着去找爸爸,推开爸爸的房门呜哩哇啦地嚎叫。
“我要找我妈妈,我妈妈不回来了吗?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不要其他的爸爸,我也不要新爸爸,我只要我爸爸,我要找我妈妈”
本身心烦意乱的何致远,听到女儿如此说,一时间心乱如麻。他一把抱起女儿去了卫生间,关上门,女儿面门而哭,他面墙流泪。哭到伤心处的他,放下女儿,蹲在地上,捂着两眼呜呜咽咽,小声啜泣。
他的人生,像那盆酸菜鱼一样,一点一点,被彻底打翻,打翻后的模样惨不忍睹。卫生间里那身还附着酸臭味儿的衣服,像极了他现在发酸发臭的人生。
理智的男人很快调整好情绪,收了泪回归平静,安慰大哭不止的女儿。
“妈妈在上班呢,她最近很忙,每天晚上回来你睡着了,但是妈妈早上上班前都会去看你别哭了漾漾,乖!别哭了,妈妈每天早上都亲你呢”
安慰了十来分钟,漾漾哭声小了很多。致远于是抱她回房,哄她入睡。哭多了的小孩嘴唇发干、嗓子沙哑,致远给她喝了几次水,然后拍着小脑袋哄她,哭到无力的小孩很快睡着了。
连日来的焦灼、窝火、伤心、忐忑、疲惫、绝望终于,在女儿口口声声喊“新爸爸”的时候,诸般心绪搅成一锅,冻成一盆冰疙瘩,狠狠地砸到自己头上,砸碎他绷着的尊严,砸碎他忍耐的心。何致远心如针扎,嘴里咬牙。
十点多,他带上钥匙出了门,去周边找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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