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信任儿子,这是令马兴邦最伤心的。
通天河与火焰山横亘在这一对父子之间,一个永远高坐在火焰山上,一个永远沉寂于通天河底。
老三马桂英是聪明的,大哥不愿意说的她几乎不多问;大哥不需要的她从不随便给。对大哥从小的信任和仰赖延续到今天,才有他们兄妹俩这几十年完好的一段手足情。即便她已成家立业为人妻为人母,即便大哥这些年东奔西跑和她很少见面,说不清楚却分量沉重的信任埋在她心底,关爱和回报成了她对大哥唯一的输出,而两个孩子、倾听、幽默和微笑成了她表达关爱和回报的有力武器。
电话响了。
是马兴邦的。兴邦举着电话走到阳台那儿,接通以后在阳台上聊了一会。
七点多,晚饭好了。一大盆菜别别端上了桌子,仔仔给大伙儿端碗取筷,兴邦挂了电话去洗手,桂英一边舀饭一边瞅着父亲和大哥说:“累死我了!这一盆子看着很狂放,其实很用心。这里面有木耳、黄花菜、胡萝卜、土豆、牛肉、西红柿十几样子全切成丁,炒的时候放进葱姜蒜、花生豆、白芝麻,炒好了倒汤、然后煮菜别别,快熟了撒点香菜!怎么样,看着很丰盛吧!”
“是不是跟那个烩麻食有点像呀!”第一次见菜别别的仔仔凝视大盆里的一通乱炖,五官紧凑地说。
“诶!你还有点眼光!这个确实跟烩麻食有点像!但主食不一样。我这个是和面的时候在面里加了榨汁机打碎的菠菜汁,所以看着绿绿的很光滑。再有,麻食是用大拇指搓出来的,我这个是擀成厚一点的面饼,然后切成小方块!这是你女姥姥曾外祖母和你外婆以前经常做的饭!妈头一回做,给点面子,待会儿多吃点!”桂英说完,擦了擦汗,坐了下来。众人开饭。
见父亲和大哥一直不说话,桂英猜到两人定是发生了不愉快,于是自顾自地一直在说:“哎呦喂!挺好吃的!我第一回做还不错哦!可惜跟原来的味儿不一样,要是有豆腐就更好了”
马兴邦吃完两碗,桂英替他舀第三碗,见众人快吃饱了,他忽然抬头笑对妹子说:“英英,哥明天有点事儿,待会吃完回东莞了!”
“嗯?”桂英一边舀饭一边竭力保持冷静,虽然还没搞懂怎么回事。
老马闭着嘴,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而后咔嚓一下放下碗筷说:“你那厂子都倒闭了,还有什么破事儿!”说完抽纸擦嘴。显然,老马以为兴邦在躲他。
漾漾吓得两眼乱转,仔仔小声吃饭不敢插话,桂英听老头知道了厂子转让的事儿,面上故作轻松。舀完饭她将小碗端到大哥跟前,柔和地冲老头说:“我哥说有事,那肯定是有事,发什么火呀!先好好吃饭。”
一桌人无话,隔了会儿,桂英转头挽留大哥:“不能明早走吗?跟仔仔多聊一聊,你一年到头很少过来,每回过来还匆匆来匆匆走的。这回中秋节,人都在,你多住一晚,热闹热闹!”
“真有事!”兴邦点头说完,自顾自地吃菜别别。
“走走走!赶紧走!几十年了不着家,没见你做多大贡献,忙得比主席还忙!捣鼓了几个城市,哪个落脚了?开了几个厂子,哪个活下来了?一个陕西再加深圳,没有你立足的?你到底在外面干了啥大事呀?赚了多少钱呀?整得这世上就你忙!”老马咬牙切齿地说完,一拍桌子,离席而去。
“你别在娃儿跟前”桂英冲着老马的身影气愤又胆怯地说。
“我吃饱了!”仔仔吃完擦了嘴,强拉着漾漾走了。
老马在阳台上咕噜咕噜抽水烟,两孩子进了屋关了门,桌上只剩下马家兄妹,两人默默地还在吃。
“我待会给你收拾点东西果子、干菜啥的。”桂英一边吃一边小声说。
“不用了。”
“不行!必须带走。”桂英说完这句,擦了嘴离开餐桌,开始收拾。
紧张的女人忙了一天又没怎么吃饱,此刻在家里东奔西跑,还叫来儿子帮忙。先取来提前买给大哥的一箱干果和一小盒月饼,然后将二哥寄来的柿子、核桃、冬枣、拐枣和野酸枣从冰箱里取出来,分了大半给大哥,最后的一箱荔枝她也搬了出来了。等大哥吃完饭收拾好他自己的包包以后,母子两连抱带拉将那些吃的东西整好了,三人一起出了门。
车从停车场取来以后,仔仔拉着小车跟着妈妈和舅舅汇合,母子两将那些东西一一搬进后备箱后,桂英整了整衣服,还没说话,两眼先红了。
马兴邦锁了后备箱,双手插兜低着头,对妹子温和地说:“我本来想着中秋后,在他走之前,把他拉过去,去我那工厂里住一段时间,厂子转让没那么快。我盘算着带他瞧一瞧工厂里的生产线、办公区、员工宿舍、小食堂啥的,还琢磨着带他去东莞的景点玩一玩逛一逛现在算了。”
桂英一听这话,两眼更是泪流不止。
“来得及呀!我去跟我爷爷说!”仔仔特别激动。
“算了算了,你爷还要送漾漾上学呢。他爱送娃儿上学,你就让他送吧。”兴邦前一句说给外甥,后一句说给妹子。
桂英一手抱胸一手抹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别哭了!娃儿在这呢!不好看!”兴邦冲妹子指了指仔仔,接着说:“我又不是不来了,国庆大过七十大寿,我肯定过来!没几天又见了你哭啥呀。明天早上有个人过来看工厂,晚上真没法子待了。”
好比蛇不会哭猫不会笑一样,马兴邦似一个天生不会发火的人,他永远保持平和,始终平和。
“嗯,没事。”桂英点了点头。
“大七十大寿,你操办操办,热闹热闹,老汉拢共过这一回。”兴邦吩咐妹子。
“知道!不辱使命!”桂英咧嘴说完,破涕为笑,仔仔和兴邦见她笑了,也笑了。
“那行,你们上去吧,我走了!”兴邦说着开了车门。
临走之前,他拉下车窗招呼仔仔过来,伸出头来悄悄说:“仔儿,回去逗逗你外公,开导开导你妈!别让他两吵架。你也大了,多替你妈分担分担。”兴邦言里言外无不心疼自己妹子。
“嗯,我知道!大舅再见哈!”
仔仔说完这句,车灯亮了,人走了。
桂英在路口的灯光下望着大哥离开,心绪难平,一路上长吁短叹的。回到家,见老头还在那扭着脖子抽烟,桂英走向沙发,没好气地说道:“我哥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能让他好好吃完饭再走嘛!”
老马隔空喊话:“是我让他走的吗?”
“我哥都快五十了!不是小孩子啦!你对他说话能不能留点面子!孩子在我也在呢,你以为这是村里吗站在巷口想骂谁骂谁!”桂英说着坐在了沙发上。
“哦!我跟他说话还得看你脸色!”老马头也没回地噎人。
“出门在外混,自己离职或者被公司裁掉、厂子倒闭、店铺转让、大公司兼并收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转让个厂子被你说的跟天塌了一样,怎么你一出口就感觉我大哥死路一条活不下去了呢?别整天用村长的口吻说教这个批评那个,你老了,思想观念全老了!再说这是在家里,我家里没有上下级关系,没有大领导,别把自己当村长了,致远和我大哥我二哥愿意看你脸色行事,我可没心情配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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