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口坐在一处说着往事,哀伤中流淌着暖暖的希望。那一头的老头,原本为着樊伟成的自杀耿耿于怀,方才悲桂英那一句话,瞬间拉到了浩如海一般的往事中。那年过年前,兴邦领会了个姑娘,说是他在城里打工时相中的相好的,两人谈了半年多,趁着过年兴邦将那女子带回马家屯住了两天。到这时候,老马才知道兴邦跟那女孩是认真的了。
关于兴邦的婚事,他是有规划的。原本想等兴邦工作好一点赚了钱,他好机会在村里、在方圆上炫耀,趁着口风好的时候说一门好亲事。毕竟是马家的长子,婚事可马虎不得,老马甚至早盘算起了几家的姑娘,就等着有好消息赶上好日子的时候去托人说亲,谁想,他的谋划还没开始,“媳妇”就进门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在那时候还是挺割人的,都说那姑娘该是没家教的、太随性的才会一声不吭地进了别家的门,还和兴邦睡在一个炕上。老马清楚兴邦性子莽撞又耿直,但不太理解那姑娘为何第一次进人家家门就这般没个体统。
男人娶妻,娶得个通情达理有见识的,那上下三代受其荫庇;要是娶个柔慈善良又勤快能干的,那上下三代因其富足处得和睦;要娶个泼辣无理、懒惰邋遢的,那上下三代定是鸡犬不宁、贫病交加的。兴邦的奶奶便是一个好例子,她在世的时候妯娌和睦、子孙融洽,兴邦的母亲虽比不得他奶奶,但纵观其一生,也是无私的、勤恳的、无大错可揪的。如果兴邦自己娶了个不懂事的,恐怕他这一辈子都是在赔本。老马基于此,从第一次见面到往后,一直对那个姑娘不大喜欢。
隔年五月收麦子的时候,兴邦从城里回家,又把那姑娘带回来了,先说那姑娘怀孕了,再说他两要结婚。老马被这么一整,彻底乱了。从那以后,那姑娘便一直住在马家屯,兴邦不停人劝辞了工作陪了三个月,后来眼见着肚子大了,九十年代初全家人还是靠地过活,那媳妇一会要吃猪肉一会要吃酱油,搞得家里紧张兴邦也焦灼,他没法子,老马给他又找了个工作,他便进城打工去了。
从那一去到最后,只是每个月回来两天看一看。月产期在腊月,临近腊月时那媳妇一会说这里疼一会喊那里不舒服,几个村里的先生医生老马均请了好几遍,医生都说没事好好养着,可那媳妇老师哼哼唧唧的。老马性子直愣,后来她再喊他也不怎的理会了。谁能想得到,忽然就流产了呢!那时候胎死腹中的并不少见,只是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家。
流产的那天老马记得清楚,一早起来她大喊大叫,老马请了村里医疗站的人过来,那先生看不出名堂,他又请了隔壁村的,那人也看不出名堂。他已经准备好要送去县医院了,可冬月里北风凛凛零下十来度的天气,自家院子里的地滑溜溜的更别提路上的地。那时候的路多是土路,半消的雪铺在地上混在冰碴子里,马家屯在高垣上,去县里要先下一个大坡再上一个大坡,中间还要绕村子、过土桥、横穿高速公路九个月的孕妇他如何带得出去呢?家里一群人都担心在路上出事,可恨那时候没有电话告知兴邦。至今,他后悔听了那两个先生说在家好好躺着的建议。熬到中午出了血,孩子就没了。
此时此刻,自己躺在深圳,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彷如上辈子的一样。乐观豁达的人总是留不住命里的痛。他和儿子因为这样那样的痛,亲亲的父子两,硬是隔成了陌生人。老马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回屋睡觉了。
那孩子倘若顺利出生了,现在也该成家立业了,不知道他是个跟桂英一般虎虎的女娃还是跟他爸一样是个闹腾的男娃。老马哪里睡得着呢?
人们都觉着早早夭折的人值得惋惜,其实过于长寿的人更值得惋惜。随着自己慢慢上了七十岁,老马的很多想法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过于长寿的人,他们多出来的那么几十年的晚年生活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快乐,反倒是来自儿孙的种种不如意的消息,磨得他们生不如死。桂英一人养家,兴邦那般,兴盛又这般,瞧着自己的儿女过得不如自己,这是令老一辈人最难过的。
这两年,老马之所以觉着活得太长没意思,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靠近死亡线太近了。哪个上了六十岁的人去体检医院走一遭不是一身的病?就算没有致命的,也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顽症附在身上。老马以为自己能够幸免,其实只是痴人说梦罢了,他为了抵抗这一点耍了个小聪明绝不体检。
这两年身体的疾苦和精神的空虚与愁思搅拌在一起,时不时地搅扰他晚年的清净,特别是最近,先是老大哥那只死神之手,后是樊伟成的突然离开。如果不是在夜里觉到几缕灵魂浮上了天堂,就是以为白天的有几斤沉到了地狱。留在南方炽日之下被尘世拖拽的自己,不知道还有多重的肉身、几缕的魂魄。
不知为何,桂英的那一句话铺开了很多画面祖父母的、父母的、妻子的、弟妹的、好友的、邻里的老马送走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他需要去摘选才能在尘封的浩瀚回忆里见到他想见的人。在这世间,耄耋之人晚年所有的快乐加起来,也没有他们送走的人所带给他们的恐慌、麻木和孤独多。
死亡令人清醒,过多次的清醒又会使人陷入麻木越是过早地认识到这一点的人越无法抑制对死亡的麻木。老马不清楚,自己对于死亡的这种麻木,是生活中很多人都有的还是只是自己有,是很多人多多少少皆会经历的还是只有自己正在经历。回忆、幻想与梦境交织在一起,他常常分不出或者记不清死去的谁是谁、谁还活着谁先死了,没关系,这不重要了,因为他会醒来,因为他会倒下。在即将到来的终结面前,一切都会被宽容,因为一切都不再重要。世界的熙熙攘攘对于一个苍老的人来说无足轻重。
在过去,人的离开特别常见疾病、灾害、难产、老死;在更远的蛮荒时代,人杀人亦是常有的。如今,明把死亡变得可怕,科技把死亡变得珍贵,城市令死亡变得稀奇人人谈死变色。在这种氛围下,科学有一个永恒的主题是研究死亡,任何预防死亡、延缓死亡、避免死亡的发现或者发明均被看做是重大的,甚至,为了找到不死之术人类把研究的对象伸向了宇宙。在这一点上,宗教和民间神话胜过了科学,在古老的宗教和浪漫的神话故事中,死亡并不可怕。老马的麻木不知是因为乡村化,还是因为自己经历的次数。和年轻人恋爱一样,过少或过多均会使人失真或偏执、放大或放低。
老一辈和以前的人相信人生是一场修行,这一世的一切美好善举都是在为这一世或者来世增福添寿,但老马觉着人生反倒像一场逆向修行。从幼到老一切出自眼耳鼻舌身意的坏消息无不折损身心,越成长头脑越浑浊、越迟钝,人之心灵和最好的状态是在刚出生的时候,如此看来人这一生不过是在亏损元阳,死亡便是元气耗尽。所以,即便人们避开所有壁垒也不会长生不死,来自身心的破损在相互加重彼此煎熬,岁月更迭,最后像一场抵达死亡的修行一样,“功德圆满”停止呼吸。活着成了一场年深日久的累积,累积的结果是吞噬、毁灭自己。所谓的修行,不过是让最后的自毁结果显得柔和温润一些。这样看,除了意外身亡的,剩下的人无不适自杀、自毁。浩荡历史、广阔地球,仅仅有极少数极少数的人会在自毁来临之前,充分利用自己的肉身和大脑。
七十年的往事忽地猛然灌入脑海,一夜几个小时岂够他翻捡?可老头翻来覆去,所思所想不离一个死字,绕来绕去,起于兴邦之子,终于兴邦之子。等到天亮了,致远起来上班时,他才在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中睡着了。谁想朦胧中,他又梦到了樊伟成、桂英她妈还有兴华她大,被这一搅闹又醒来了,一看表已经八点了,老头沉沉地起床,去阳台上抽烟,奈何着了很久也没找到他的水烟袋,不晓得致远昨晚放在了哪里。没有水烟袋,整个人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待到九点半肚子饿了才彻底醒神。
“还不买早点吗?几点了?漾漾都饿醒了”老马咣咣咣地敲着桂英的房门大喊。
桂英昨晚和致远聊到了一两点,被老头敲门敲醒以后,十点多出去买早点,买回来的的竟是些残碎冷末,甜包子、腥鸡蛋还有什么炒碱面、蒸河粉之类的,四个人一块吃着,一个老的挤眉弄眼地耍脾气嫌没法吃也吃不饱,一个女的挺着铁板冰脸憋着气受着怨,一个小的迷迷糊糊晃着身子咽下去的还没流出来的口水多,唯有仔仔一个正常的,在那里讲笑话调节氛围。
包晓棠早起洗脸刷牙以后,准备听视频课程备自考,谁想忽然耍手机时刷到了一个消息,白龙马驾照培训学校倒闭了,这不是自己报名的驾校吗,晓棠慌了。赶紧查新闻、发信息、打电话那家公司真的倒闭了,欠了好多客户的培训费,被一伙人联名告上了法庭。
“那我这报名费什么时候能退给我?”晓棠在客厅里冲着手机那头的驾照工作人员大喊。
“已经把您的名字排在了退款的名单上,我们公司规定是按照报名的时间顺序来退款的!”
“都破产了还规定?你现在能不能帮我查下我的培训费会退多少?”
“对不起包小姐,我已经离职了,没办法帮你查了,因为我已经三个月没拿到工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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