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桂英出来过三次,三次皆见老头沉默无声,身影憔悴。桂英走到儿子房里,坐在儿子床边悄悄问:“仔仔,今天出去你爷爷很难过吗?”
仔仔放下手机咧着嘴说:“没有啊,你老父亲在棺材旁边还哈哈大笑呢!”
“哦!那为啥他这会坐在摇椅上发愣呢?”桂英搓着下巴纳闷。
“大概是觉着葬礼太寒酸了吧,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猜我爷爷想到他自己的葬礼了吧,所以有点难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端着手机看。
桂英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出了屋,来到阳台边。
“大,你还不睡?快十点了!”桂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催促老头睡觉。
“睡不着,凉会儿!”老马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桂英站了片刻,正欲转身走,忽听老马说了句:“你过两天给我买票吧!我想回屯里了!”
桂英转过身,两手抱胸,瞪着眼张着嘴,她囚着心中的猛兽缓缓地问:“为啥?”
“没啥!”老马摇着扇子说。
“没啥你脚没好回去干吗?”桂英不觉间嗓门大了。
“待够了!这儿热!”
“屯里现在三十五度凉快呀?”桂英压着火气。
“啧!”老马将头扭到右侧,不想说话了。
“十七年没来过我这,来了住了一个月就走!你现在回去让村里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我把你这个村长怎么着了呢!”桂英喊完话忽觉手背湿了,才知自己流泪了。
“啧!让你买票就买票,闲话这么多!”老马甩了一句,又扭过头不想搭理。
“买什么买!过两天超强台风来了,你要走人家高铁还不走呢!你能耐你走回去呀!”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进房间后哐当一声甩了下房门。致远惊疑,等桂英坐在了床上,见她静悄悄的却泪流满面,知她父女两又拌嘴了。
“怎么了?”致远坐到床边小声问妻子。
“怂老汉要回去!”
“啊?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仔仔说是见那葬礼太寒酸了心里难受!”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台风要来了,高铁不开了,他要回走回去呗!”桂英说完啜泣起来。
“你看你!明明舍不得,还说这么难听的话!”
“哎呀!”桂英一头栽到致远怀里,而后抹着眼泪撒娇。
“没事,我明天跟爸聊聊,等这次的新台风过去了,他如果硬要回去,咱就说回去之前带他转一转,什么大鹏古城啊、港澳游啊啥的,让老头高兴高兴!拖延政策怎么样?”
“那你说吧!我怕我一开口又吵!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桂英边说边擦泪。
“你放心,我来说!再拉动咱家那两个小帮手!最近我看咱爸跟漾漾玩得很好啊!漾漾从湖南回来后挺黏他的,我估计他也舍不得孩子!”
“哎呀,别说了”桂英又难受起来。
关灯睡下以后,致远很快起了鼾声,桂英怎么也睡不着。左转右转,断断续续不知流了多少泪。早年的怨气,她几乎快要放下了,她以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心结快要解开了,她觉得自己和父亲真地要重归于好和睦相处了偏偏这个时候,老头要走。
马桂英想不通。
黑夜里,桂英的脑海全是这些日子里老头在家的各种身影得意地扇扇子、自嗨地哼戏、陶醉地抽烟、高傲地跟漾漾玩、幼稚地和仔仔吵架连自己和他吵架拌嘴的回忆也一遍一遍地在头脑里播放。
的确,这一个月里有过争吵,但结果是好的,孩子们适应了他,他也适应了这个家,关键是自己中年的马桂英几乎适应了这个在城里的在身边的老父亲。
这段时间桂英下班以后,进门来的第一件事是习惯性地朝阳台看,即便不打招呼,她只要望见那里有一个温和的苍老的如泰山一般的黑影,心里便十分安乐,甚至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往常多年的习惯一进门先看孩子才一个月就被他改变了。马桂英不得不承认:老头于她而言,是有影响力的,是比她觉知的更有分量的,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忽视的。
可惜,这老头依然如当年那般倔强,即便拄起了拐杖满头白发也依然强大。他七十了她竟还有些怕他!不是怕吵怕骂,而是怕他沉默。那沉默挤得桂英不自在,那沉默令桂英有些惶恐、失落。
桂英自责,深深地自责。
怨恨的极端不是巨大的怨恨,而是愧疚浓烈的、不可消解的愧疚。
陪着仔仔、漾漾长大,她似重历了童年,可那是别人的童年;只有当老头不经意地放起了秦腔在屋里哼唱时,她才觉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自己的童年。哪怕和老头吵架时她也有种美丽的错觉觉自己回到了青春!那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花季。
她和老头之间的过往,无论欢喜或流泪,无论骄傲或怨恨,无论对峙或忽略,一切情感和交集,皆是独一无二地、决绝地属于自己。
舍不得老头走。这些年马桂英心里从来没这么沉重过。
粗糙又敏感的女人将湿漉漉的枕头翻了过去,在泪中继续她的后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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