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长乐公,为何在病逝数载后,又死而复生,现下又到底是死是活;有关长乐公,在宁王谋逆那夜出现,究竟是扮演着逆贼的角色,还是参与护救了小公主;有关长乐公,从前做楚朝皇帝时,究竟是否知晓颜慕非他亲子,知晓楚后早有情郎……种种惊人疑惑,在世人心中,早如乱麻理扯不清,成了时人茶余饭后,最爱闲谈的话题。
真正知晓所有的人,并没有将一切,都昭告世人。裴明霜是此刻听小公主这样讲,才从她话中,大抵猜测出长乐公与顾皇后的现状。她心中暗惊,纵之前已在猜测,圣上会为顾琳琅,对长乐公处置宽宏,但从小公主这里听悉,圣上竟为顾琳琅,退让到这等地步,裴明霜尤是被震得一时说不话来。
……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名天子,容忍他深爱着的皇后,与别的男子,恩爱度日?!
裴明霜尤惊怔不语时,小公主还在闷闷不乐地叹息,“我问娘亲,娘亲只是笑笑,不说话,我问父皇,父皇不笑,也不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五个人住一起呢?”
这样的疑问,裴明霜没法儿为小公主解答。御花园的秋千架下,轻荡着小女孩不解的叹息时,远处的御殿中,穆骁望着下首面无表情的男孩,亦于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声。
既要回归晋朝皇子的身份,阿慕自然是要随他姓“穆”的。阿慕肯随他姓,但定要在名字里,保留原先的“颜”字,甚还为此搬出旧事,道他这父皇,在之前娘亲失忆成十五岁时,就已为他取过这个名字了。
穆骁这辈子,极少拿什么人没办法,但对这儿子,是真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对这孩子亏欠太多,他完全能理解,儿子从前对他的怨恨,和现下这种对待生父,不冷不热的态度。日常生活中,他与儿子意见相左时,儿子总能搬出从前的事来,打他的脸,而他,总是脸上火辣辣的而又没奈何,毕竟那些鬼话,真是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杀千刀的事,真是他造孽地做下的。
这样想着,穆骁感觉头都有些疼了。他沉默不允,犟头儿子也不退让,如此僵冷了一阵,还是郭成在旁打圆场,说皇子殿下习武的时辰到了,授武师傅们,应都在武场候等着了。
阿慕对文武课业极上心,听郭成提醒,便先请退了。穆骁望着儿子走远的身影,望他身材高挑、背影坚实、步伐稳健,想与儿子初见时,阿慕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奶娃娃,生起气来,就像头要发怒的小牛犊子,被他气极了,不敢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把自己的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眼如铜铃地,气鼓鼓瞪他。
他那时,在暗暗嫉恨的心理下,觉得这小男孩,被顾琳琅和颜昀宠养娇了,没有血性,一股奶味,只会软绵绵地依着爹娘,对他甚是瞧不上。而今,这孩子的身上,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影子,天真软糯的男孩,一去不复还,现在的阿慕,就像一柄饱受淬炼的利剑,在种种磨砺下,越发锋寒。
宝刃锋从磨砺出,这些年的磨砺,是他这杀千刀的生父,带给阿慕的。多年来他的所作所为,令阿慕在磋磨下,历练成长了起来。他间接地,亲手洗去了阿慕的软弱优柔,令阿慕长成了他心目中,儿子该有的模样,而这间接养成的结果是,符合他对儿子期待的阿慕,他磋磨起来的一柄宝剑,将淬毒的利刃,毫不迟疑地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儿子的身影,渐渐远不可见了,而穆骁腰处已经愈合的旧伤,又像是隐隐疼了起来。穆骁心里清楚地有一种正在养狼的感觉,但这反骨狼崽子,还得继续养。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他与琳琅,唯一的亲骨肉,这样养着,至少他平日,不是孤家寡人,还能时不时见见儿子,这样养着,至少他和琳琅之间,还能偶尔见一见,有话可说。
先前,琳琅请他废后,他搬出的拒绝理由是,已是晋朝皇子的阿慕,需要有一位身为大晋皇后的母亲,阿慕身世本就遭受诸多非议,若阿慕又失去皇后之子的身份,现在以及未来的处境,恐怕将变得艰难。
因为阿慕想做这晋朝皇子,因为他的这套拒绝说辞,琳琅没有再坚持要他废后。他这皇帝,不是因为有了皇后才有皇子,而是沾着儿子的光,才有保有一位皇后。他现下以及往后,所能拥有的,也仅是一个皇后的名分罢了,就连这名分,也需得他,使使心机,才能继续拥有。
他执着地近乎可笑地,紧攥着这名分不松手,做着九重宫阙里的孤家寡人。孤寂冰冷的日常中,只有孩子,能予他些许慰藉,在他被悔恨痛苦,剜得空荡荡的心内,稍填些许暖意。
纵知呦呦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这几年的宠溺疼爱,没有一丝一毫地作假,如何能说丢就丢。心痛的同时,他依然爱着这个与他没有血缘牵连的女儿,并在心底,暗暗庆幸感激,庆幸呦呦,没有抛弃他这父皇,庆幸呦呦,依然将他看作她的父亲之一。
但,如此庆幸地想着时,他心里更加清楚,这样的庆幸,只能是一时的。呦呦会长大,会从她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那里,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那时,呦呦会怎样看待他这父皇,那时的呦呦,定不会再亲近他、将他看作父亲,他所能拥有的父女之情,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淡,终究化归于无。
纵知如指间沙捉握不住,他还是想要在那一日到来前,尽可能地汲取最后的温暖。为能早些陪伴呦呦,多些时间陪伴呦呦,穆骁在阿慕离开后,埋头批阅奏折、处理朝事,忙得半口水,都顾不上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