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前的夏夜,空气燥闷异常,纵身在避暑的太清宫,奔跑起来,亦觉燥热难当。沉闷的雷声,在夜幕阴霾中,骇人地碾响着,一声声,像是重重碾压过穆骁的心头。他发足狂奔向御殿,脑海中全是今日暮时,顾琳琅在他身后,一声声地虚弱喊痛,而他,无情地抬脚离开,一步又一步,离她越来越远。
……琳琅……琳琅!!
穆骁急切地跑回御殿时,面上俱是燥热汗意。他顾不得擦拭,匆忙往后殿走,见顾琳琅正躺在榻上,紧紧握着颜慕的手。坐在榻边的颜慕,一手紧握着母亲的手,一手正拿帕子帮母亲擦汗——不是因热出汗,而像是生生疼出的冷汗,顾琳琅面白如纸,死死地抿咬着自己的唇,像是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这样快?!不是说还有十天左右吗?!”
忧急的穆骁,怒声质问太医产婆后,忽地想起自己暮时,与顾琳琅的那番争执。如刀穿心,他登时哑声僵立当场,看榻上忍痛的顾琳琅,像是快将唇角生生咬出血珠来,越发懊悔不迭,忙上前紧握住她另一只手,并将自己的手,送到她唇边道:“别将自己咬伤了,你若疼得受不住,就咬着朕吧!”
纵已痛得极虚乏,顾琳琅还是竭尽力气,要将自己那只手,从他手中抽离。穆骁不敢叫顾琳琅多耗力气,见她如此,只得赶紧松开了手。他望着忍痛的顾琳琅,感觉心中如有火灼,急切问殿中产婆道:“还要这般疼多久?!”
助产嬷嬷恭声回道:“妇人初次生产需阵痛八、九个时辰,夫人是第二次有孕,阵痛时间会短不少,应在三四个时辰后,就开始分娩。”
穆骁听还要阵痛这么久,心中更是忧灼。可,他只能忧灼,半点忙也帮不上。纵是皇帝,掌控着天下无数人的苦痛生死,但在女子的生产之痛上,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琳琅,因为他的孩子,如此忍受痛苦。
“琳琅……琳琅……”他望着榻上的顾琳琅,想替她减轻痛苦却又无计可施,想触碰安抚她却又不能伸手,一颗心拧揪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见顾琳琅,冷冷地看向他,启齿轻轻吐出两个字道:“出去。”
虽是极虚弱轻低的两个字,但语气却冷刺如冰凌。顾琳琅见他站在榻边不动,竭力提高嗓音,再一次,挟着无尽的厌恨道:“你出去!”
穆骁看顾琳琅为向他吼出这一句,脸色越发苍白了,不敢再杵站榻边。“朕出去,朕出去”,他一边赶紧说着,一边挪动脚步,三步一回头地走出寝殿,站在间隔内外殿的隔扇门外,探头望着内殿动静,心忧如焚。
殿内,顾琳琅转看向儿子的眸光,变得温和,她轻握了下儿子的手,低对他道:“阿慕,你也出去吧。”她看孩子因为担心她而不肯离去,勉力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安慰他道:“不会有事的,娘亲会平平安安地生下腹中孩子,就像从前生你时那样,你父亲……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会保佑娘亲的,没事的,听话,出去吧。”
颜慕不想母亲在疼痛之余,还要为他担心,只能听话地选择离开。他走至寝殿门外,看晋帝穆骁正扒站在门框旁,探头朝里张望,想到眼前这个可恶的男子,不仅有杀害他父亲的嫌疑,还害得他母亲今夜如此痛苦,心恨得简直想扑上前去,生啖其肉!
可,人在屋檐下,他尚未拥有可以拯救母亲、对抗穆骁的能力,只能像父亲从前在楚宫时,暂且隐忍着。颜慕暗暗攥紧拳头,选择了沉默忍耐,只是心中对穆骁的恨意,在忍耐中,又深了一重。心系母亲的他,亦不能走远,就站在寝殿门边,踮脚向内张望,并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着,希望母亲今夜平平安安、少受苦痛。
侍立在外殿的总管郭成,默默看着寝殿门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各扒着一边门框,极力朝内张望,不仅面上神情是一样的忧急万分,甚至手足等身体部位,在焦急时下意识做出的小动作,都有些近似,忽觉眼前这情形,看起来很像一对亲父子。
但,只在心中默想了一瞬,郭成就在心内,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子,以打断自己这胡思乱想。他暗责自己清醒些时,忽起的大风,骤然透过门窗涌入,吹得殿内帘幕狂卷,鎏金灯树上的点点明亮灯火,也俱在烈风中,摇摇欲熄。
宫人们忙将外殿门窗关上,殿门刚合,就听外头一道雷鸣暴响,紧接着倾盆大雨,在呼啸狂风中,骤然落下。因怕将要生产的夫人受寒,寝殿内的宫女嬷嬷等,也将寝殿门窗关得紧紧的,于是没法儿看了的圣上与颜小公子,只能在寝殿门外,来回徘徊,忧心忡忡。
想到助产嬷嬷那句“妇人初次生产,要阵痛八、九个时辰”,颜慕暗想母亲从前生自己时,比之现在,忍痛忍了更久,心中既是内疚,又更敬爱母亲。他盼着母亲快些将孩子生下,早些结束苦痛,而一旁的穆骁,简直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轻视了妇人生产的疼痛,忘记了从前的顾琳琅,刺绣时被针扎破点血珠,都要冲他嚷痛。疼痛对他这久经沙场之人,忍一忍就过,但对顾琳琅……对顾琳琅……
什么也看不着的漫长等待过程,对穆骁来说,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煎熬,殿外的一声声电闪雷鸣,像一道道劈在他的头顶,他的心在暴雨汇成的汪洋中,随着殿内动静,被卷挟地忽上忽下,一时像要溺毙,一时又像要惊跃出嗓子眼来。
正忧急交加地负手来回走时,一个急转身,偏又跟颜慕这死小孩,差点撞上。心急的穆骁,刚要命人,将在殿门前乱走的颜慕,带离此地,就听到“吱呀”一声门响。他见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嬷嬷从内走了出来,忙将挡路的颜慕拨开,快步走上前去。
gu903();一见那助产嬷嬷,袖上手上都沾有鲜红的血迹,穆骁便感觉脑中嗡嗡,他急声问道:“怎么样了?生好了吗?可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