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力斩杀了最后一人后,他抱着伤躯,拼命赶到了兰亭。在看到亭中少女的那一刻,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将执手终老的欢喜,令他情不自禁地牵握住她的手,欲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可她却像是被难以忍受之物触碰了,身躯微微一震,未等他拥她入怀,即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朱唇轻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脏。”
少女娇颜,是熟悉的清丽动人,可面上神色,却如雪寒静,淡漠望他的眸光,像在看陌生人般,中还隐有嫌恶之意。
惊茫与恐慌,似潮水向他袭来。他颤着心神,似为避开这冷漠嫌恶的眼神,匆忙低下头去,从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上,寻着一处干净衣角,仔仔细细地将沾血的手指,根根擦净后,方抬头再度朝她伸出手去,轻道:“不脏了……”
那只常常与他温暖相牵的纤手,却不肯再度搭上他的指尖。她一边用上好的雪绸帕子,细细擦拭染血的手指,一边淡声道:“手不脏了,可天生卑贱的骨血,一世也干净不了。”
“卑贱”二字,似刀子猛地扎进胸|膛,他瞳孔剧烈收缩,见她唇际是毫不掩饰的浓浓讥嘲,似看愚人蔑视看他,“你真以为我会跟你私奔吗?一个当朝侍郎的嫡女,同一个混迹市井、一无所有的卑贱之人?!”
像有一只手,狠狠攥捏着他的心脏,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颤唇良久,勉强挤出零星笑意,“琳琅,你说这话,是因在生我气是不是……生气我来晚了……我不是故意来迟的,我……”
话未说完,即被她无情打断,她素日温柔的嗓音,寒讽如冰,“先前只是我闺中无聊,随意找个人打发时间而已。你我之间的事,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照着话本演的游戏罢了。现在我玩腻了,游戏就该终结在此处了。你难不成,真的痴心妄想,我会像话本上的傻小姐,抛下荣华富贵,跟一个有云泥之别的低贱之人,浪迹天涯,风餐露宿吗?!”
字字扎心,本就负伤在身的他,只觉得喉中血腥之气暗涌。他强咽下口齿间的腥锈血沫,哑声低道:“……我怎舍得让你风餐露宿……”
她仍是冷冷看他,“我是四品京官的女儿,我在锦绣堆中长大。我需要锦衣华服、香车宝马,需要侍婢豪宅、金炊玉馔,这些,你能给我吗?”
他道:“……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弄钱,我不会让你过清贫日子的……”
她截断他的话,“除此之外,我还要万众敬仰的名声,要世人歆羡我高贵的身份,我的夫家,需是大权在握的豪门贵族,我要我的孩子,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冷漠地没有半分感情,“这些,霍翊可以轻易给我,而你,一个见不得光的底层杀手,永远也给不了我。”
眼前的少女,陌生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望着她冷漠的面庞,周身血液如在倒流,惨白的唇,颤了又颤,最后低道:“琳琅,我很疼……”
身上的四五道刀伤,因一路急赶过来,开裂更深,鲜血淋漓,浸透了背后衣裳。他望着他心尖上的爱人,沙哑喃喃:“我今天,差一点死在别人刀下……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眸光微闪,静默须臾后,嫣红的唇角,弯起冷诮的弧度,“我倒没想到,你还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被她话中的深意惊到,只觉跌入极寒冰渊,而又犹自挣扎着,不敢去想那最伤人的真相。
而她,直接无情掐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一边将他与她定情的玉佩,掷扔在他身上,一边冷冷对他道:“那些人,是我让霍翊派去的。我同他说,有个贼人,暗中觊觎我,他便要替我,除了那个痴心妄想的卑贱之人。”
她对他还活着,似是深感失望,微蹙眉尖看他,轻轻道出的遗憾叹息,字字如雪寒利刃,对他施以凌迟极刑。
“你怎么,还没死呢?”
……你怎么,还没死呢……
噩梦一重接着一重,他接着梦到数不清的争斗杀伐之事,自回到穆家、征战沙场,针对他的明枪暗箭,多到防不胜防。多少次置身险境、濒临生死时,她的这句话,就响起在他耳边,彻骨恨意,燃成强大的求生欲,一次次将他拉出鬼门关,最终,送他登顶天下至尊之位。
锦衣华服、香车宝马、侍婢豪宅、金炊玉馔,这些她离不开的奢华享受,他要对她如施凌迟般,一一剥夺。他要让她从云端摔到泥里,看她能在寒凄处境中,强撑着所谓的“傲骨”与“情深”,装到几时。
只,明明想得清楚,密令也已下达,可心中,却无多少畅快之意。午间的噩梦,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至此刻,也未完全挥散。
毫无食欲的穆骁,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他目望着身前的山珍海味,虽无半点动箸欲|望,但想及顾琳琅饮食粗简,心中也终于快意些时,见郭成趋近前道:“陛下,监看长乐公府的报折到了。”
这样事无巨细的汇报,每日都会有一份呈送御前。汇报图文并茂,记录长乐公夫妇日常甚细,就连他们何时熄灯就寝、夜间是否叫水,都如实详记在册。
此事,唯郭成等圣上心腹所知。在不知主子旧事的心腹看来,这自然是圣上对前朝帝后的监看提防,是出于维巩政权的需要。
郭成恭禀后,见圣上开口命念,忙打开手中汇报,将长乐公夫妇昨夜至今夜之事,一一道来。
“……昨夜子时,寝堂灯亮,夫人叫水一次……今晨卯正,长乐公夫妇晨起,夫人于镜前梳妆,长乐公在旁为夫人择钗,夫妻情状,恩爱异常……午后,长乐公服药歇在内室,夫人于外室陪伴幼子习字……酉正,夫人为长乐公和幼子,亲手煮做清汤鸡丝面……”
一直沉默饮酒的动作,在听到此处时,僵硬顿住。耳边絮絮念报声,逐渐渺远,听不分明。似是微醺的眸光所望中,璀璨宫灯下,恍惚有一少女,正坐在食案对面,笑意盈盈地凝看着他,明眸水亮,娇颊微红。
她贝齿雪糯,轻轻咬着嫣红的唇角,似有几分羞腼,但在静默几息后,终还是战胜了心中羞意,明眸清亮地直视着他,如诉衷情道:“这道面,我只做给你吃。”
一声冷笑,猝然在殿中响起,将正念报的郭成,吓了一跳。
他讷讷静声,不知圣上为何突然发笑,也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念,小心觑看圣上,见圣上唇际冷诮,微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嗓音淡淡道:“立国以来,本朝还未有过游宴之事。”
郭成不知圣上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心中不明,口中颂圣,“陛下勤政。”
“再怎么勤政,也不能成天只扑在这一件事上头。要不然,朕这皇帝,到底是江山之主,还是,只是个处理朝事的奴隶?!”
圣上说着搁下酒杯,起身吩咐道:“安排下去,明日游狩上阳苑,随行者,诸王公大臣,并,长乐公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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