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烨儿莫急,我们很快就出禹城的地界了,娘身上带了不少银子,到时候到外头去,我们找一个安宁的城住下,往后便就在那生活了。”
银月教内弟子所擅长的都是蛊毒一术,妗月擅蛊不擅武,所以体力也并未有多少,此时也一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瞎子被她半抱着夹在臂下,听她这样说,顿时产生兴趣,对他从未去过的外界生出新奇:“娘,外面是什么样的?”
“外面——”妗月一顿,没找到一个好词解释,“外面同教里一样。”
林和泽带领银月教一路从西南而来,抵达禹城,在此驻守,为大局考虑,他多年藏锋芒,同时勒令教中弟子未经允许不可擅离禹城,所以她已经有多久没看到过外面了?妗月算不清楚,但她还是努力想了想,终于找到一个词:“外面,人多。”
小瞎子道:“比教里面人还多吗?”
平时,小瞎子的生活圈都框在那一个小院里面,周边、耳边,都是妗月和妗月那一群小姐妹的叽叽喳喳,他以为这样已经算人很多了。
妗月道:“比教里面人还多。”
——至少在他们抵达禹城前的禹城,是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而且热闹,特别热闹。”妗月回忆起刚来时的禹城。
“热闹?”小瞎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妗月意识到他不懂,便开始解释:“热闹就是——唔——”
然而她忽地一声闷哼,身体一震,紧接着猛的顿住。小瞎子感觉到妗月的停步,便问:“娘怎么了?”
没过一会儿,妗月抬手往上托了托小瞎子,再次往前走动起来,道:“没怎么,刚说到哪了?哦对,热闹——”
“热闹就是有大道,有街,有人,人们在街上吆喝,吆喝过路的人来买他家的东西。”妗月的脚步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沉重。
“吆喝?”小瞎子没察觉到妗月的异常,“娘,吆喝又是什么?”
“吆喝——”妗月的舌头渐渐不受控制,她嘴里有东西在不断往外涌,“吆喝就是——来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我家的香粉——最甜、最香,保准你的小情人啊,闻了一下,便再也走不动道了呀~”
妗月的视线模糊,她愈发挪不起腿来。她眼前,是刚开始的禹城,大街小巷都是摊贩店铺。
还记得那时候,一同出门逛的姐妹在听到那摊贩没皮没脸的吆喝后,皆互相打趣,小声讨论起自己日后的郎君,讨论预计何时成家,何时生娃,何时随银月教再回到西南,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界安家。
可多年下来,他们所有的想法都付之一炬,原来教主从没想过回去。
而现在,她甚至连家的念头都不可能再有了……
妗月捂住胸口,回头,望向禹城后的那片天空。自银月教迁徙到此,慢慢长途之中,她们早已没有家了。
血,一股一股坠落到小瞎子的身上,妗月回身将他放下,费力地抬起手,将他往前推:“走,快走,往前走——”
“莫要——莫要回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混入血液,一股一股砸落到地上。
“娘?”小瞎子没反应过来,面上渐渐发愣,他摸到自己身上粘稠的液体,同时听到妗月愈发有气无力的声音。他忐忑着,不明白,疑惑:“娘?”
妗月竭力推搡他往前,他小身体在这推力下前前后后移动,妗月每推他一下,他便再次走上前靠近她。终于,妗月气力耗尽,再也推不动,手从他身上疲惫地滑下,整个人落地。
“轰”一声沉闷的声响。
“娘?”小瞎子愣住,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好半晌,他回过神,一下子跪倒在地,半爬半跑到妗月身边,两只小手拉扯着,将妗月的脑袋抱起来。
湿润的感觉片刻间沾染上他一大片手掌心,鼻腔忽地涌入一股极浓稠的铁锈味,小瞎子茫然:“这是什么?”
“是血。”林和泽的声音从远处而来,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一群人将这片地方围了起来。
林和泽挑眼看了看倒地不醒、一身血色的妗月,面上毫不在意,即刻又挑眼看回他眼前这孩子。
“血?”小瞎子不明白。他小的时候跑摔倒,磕破膝盖手肘,那块地方会疼丝丝的,会流血,但从来都不是这么一大片湿润粘稠的手感。
“血——”林和泽好心情地同他解释,“就是流经你身体里的东西,有它,它在你身体里好生地流动,你就是活的,而一旦它从你身体里流出来,流干,你就死了。”
“死?”小瞎子忽而想起方才地牢中,妗月咬牙切齿同他叫嚷的“死”字。
“哦。”林和泽反应过来,“倒是忘了,这丫头把你保护得这般好,你许还不明白死是什么。”
小瞎子抬头,茫然的一张脸上空洞的一双眼,愣愣地望着他。
林和泽道:“死,就是她再也不会动,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你再也看不见她,听不到她声音。她将被埋在土里,慢慢腐烂,变成白骨。简而言之,你——没有娘了。”
林和泽颇有闲心地整了整袖口,他自认为自己解释得还算不错,说完,他便不动声色地望着身前那孩子,等待他反应。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孩子在听完他的一番话,发愣了好长一段时间,而后渐渐回神,摸索着手往妗月身上寻,寻到湿润的发源地,便狠命地用手将这块地方盖住、捂住,紧接着,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哑,变得嘶哑:“娘?娘你醒醒……娘醒醒——娘不疼不疼,烨儿帮你捂住,娘你快醒醒——”
他摇晃着妗月的身体,哭腔逐渐覆盖了他原本的音色,他低着头,脑袋埋进妗月的脖颈,他一声一声低哑破碎的声音从妗月脖颈间传来。
压着衣衫领口的布料,声音沉闷。
“娘——”
“娘醒醒——”
“娘你快醒醒啊!”
红线站在原地,手捏了又舒,舒了又捏,冷冷盯着站在一旁欣赏一切的林和泽。直到小瞎子快哭哑了,他才觉得差不多了,抬手命人将妗月的尸体抬走。
小瞎子嘶吼,嚎叫,疯了一般厮打所有接近的人,但他六岁的小身体攻击性接近于无,他什么都做不到,轻易地被左右两人钳住双手拉开,妗月的身体便被人从他怀里拖走。
林和泽欣赏他脸上的表情,心情极好,他耐着性子道:“这便是违逆背叛本教的下场。你也一样,你生在银月教,长在银月教,我银月教供你吃穿,可不是养废人的地方,你今后须得听本教号令,本教让你往东你便往东,否则那丫头的下场,便就是你的下场!”
林和泽一笑,故意刺激他:“你可记清方才那血的味道了?”
小瞎子不会骂人,六年时间他甚至连生气的时候都从未有过,他面前的这人,第一次让他怒急攻心,仇恨片刻冲上了脑海,极低的嘶吼声从他幼嫩的喉管中传出,极痛极悲,仿若一只被关在铁笼中痛苦嘶吼的小兽,眼中、脑海中,只想将身前这人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