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往常,季雪庭察觉到这点,自然应当摆出和煦笑容,谈笑间将那人从自己身侧推开。
季雪庭抬眼望向天衢,白发的仙君面无血色,长长的白发披散下来,凌乱狼狈,全无上仙威严,那双银色的双眸深处只有无尽的哀恸、懊悔和疯癫,明明是早已相伴同行多日的同僚,看上去竟然显得有些陌生。季雪庭如今望着天衢,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男人。
三千年前,名为晏慈的男人看着他的时候,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季雪庭这样想着。
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如今再去思考这一切,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而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他心中无端端生出了一股疲倦,仿佛他如今栖身的这具灵偶忽然之间显现出了它的本质,倦意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周身冰冷笨重,叫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这般又过了片刻,季雪庭才无声无息地咽下了喉头涌起的一股腥甜,一边思忖着他那师父实在无须给他身体平白添上这么碍事的殷红鲜血,一边面带微笑,慢慢站起,然后若无其事地推开了身侧的白发仙君。
“不用担心,毕竟不是正常仙身,我这具灵偶偶尔也会有些小故障,方才应当是哪个关节卡住了才会如此。”
季雪庭轻声敷衍道,替自己之前短暂的失态找了个借口。
“啊?怎么可能?灵物寄身可不会——”
鲁仁傻傻接话,说到一半猛然觉得不对,飞快地越过季雪庭看了看天衢,然后便缩了缩脖子沉默不语。
天衢如今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原本就是白发银眸周身惨白的惨淡模样,而如今状态就更差了。明明是上仙,可他却眼神涣散,灵气也弱到近乎于无,一副天人五衰,即将神魂俱灭的样子。
他的手藏在袖子之中,紧紧地握拳,仿佛这样就可以挽留住方才季雪庭留在他掌心的一点微凉。
明明知道自己不该露出这般神志混乱的崩溃模样,也应该及早伪装出正常的模样与季雪庭保持距离,好叫对方不至于厌烦自己。可此刻,天衢却觉得身体完全不受使唤。
他直勾勾地凝视着季雪庭的背脊,刚才季雪庭差点摔倒的模样,与不久之前林间山道之上那只擅长用幻术的怪物展现在他面前的画面慢慢重叠了起来。
——躺在地上,早已碎裂的灵偶一动不动,眼瞳中的光芒正在慢慢退去。
那证明它体内附着的灵魂正在消散。
【“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吗?我一直都在等你……我等了好久……不是说好……从此以后……不离不弃……永远……在……”】
灵偶的喉中传来了无比虚弱又迷惑的问话。
【“你们又在骗我,你们又在骗我了。为什么你们总是要用他来骗我?!为什么?!”】
而他却只是一掌拍碎了那只不断哭号嘶吼的灵偶。
……
当时的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为什么要给阿雪灌下忘忧?
当时的阿雪,有没有感觉到疼呢?
……
天衢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一瞬之间,他心中忽然冒出了一道漆黑狰狞的心魔。
他想要不管不顾直接将面前的人纳入自己的怀中,他要把雪庭带回那玄穹之外的黑暗之中。
他想把那个人囚禁在仙人也无力踏足的混沌深处。
在那里,再也无人可以打扰到他与雪庭。
他们将在混沌之力中渐渐血肉相融,彻彻底底结为一体,无论雪庭愿意或者不愿意,怨恨又或者无知无觉,他都将与雪庭永生永世地在一起。
再也不会分开。
只不过这道心魔才刚起,天衢体内另外几道神魂便倏然睁眼,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蛇瞳。
“你敢——”
神念之中,容貌各异却都是半人半蛇的男人们不顾自己与如今占据身体的,名为“晏慈”的神念本是一体,竟毫不犹豫地反手伸向自己狠狠一击。
“呼……”
现实之中,天衢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呼吸也渐渐沉重。
“天衢仙君?”
一直到那魂牵梦绕的清澈嗓音唤他,天衢才在剧烈的痛苦中缓缓抬起头来,然后,正好看到季雪庭在平静地打量他。
“……天衢仙君也弄丢了吗?”季雪庭开口问道。
天衢怔怔地看季雪庭看了许久。
是错觉吧?
他在心中低声呢喃。
他总觉得雪庭现在看他的眼神,比起之前,似乎……
似乎没有那么冰冷彻骨了。
“阿雪,我错了。”他开口恍惚说道。
“啊?”季雪庭眼底闪过一丝迷惑。
而就在天衢与季雪庭四目相对,气氛微妙的时候,一连串惶恐到极点的絮絮叨叨霍然插入他们之中。
“这,这可怎么得了?!天衢仙君,你是什么时候弄丢的?又是怎么弄丢的?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那只注生娃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