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1 / 2)

青衣的太监把下裳扎紧,搓了搓双手,三下两下便爬到树上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动作的,那么高的玉兰树,他手稳脚稳,速度也快,才一会的功夫,离那蜈蚣风筝就已经很近了。

扶欢捂着嘴,不敢放大声音呼吸,生怕她呼吸声一重,那太监就会分心,若是脚下没踩稳摔下来,那可不得了。

另一个太监在旁安慰道:“殿下不必忧心,全福自小爬树长大的,他们乡下的树都被他爬了遍。说实话,宫里的树比不得乡下的高大,爬起来要容易许多。”

自由生长的当然比人为圈禁起来的要肆意许多,因为没有被框定生长的方向与形状。

扶欢对他口中的生活感到好奇,正待要仔细问问时,便听到太监在树上叫了一声。扶欢惶然,还以为真被她想中,太监没有踩稳枝丫,要从树上摔下来。还好并没有,那个叫做全福的太监愁眉苦脸地扶欢喊道。

“殿下,风筝飘过去了。”

不是人掉下去了就好,扶欢松了一口气,抬手叫全福下来。至于那蜈蚣风筝,她踮起脚看,色彩艳丽的风筝乘着风飘飘荡荡的,往前方过去,最后掉入了一个院落。

慕卿特意送她的风筝,第二日就丢了一只,无论如何都让扶欢觉得心下难安。她朝着那处院落走去。整座紫禁城春意浓厚,那处看起来偏僻的院落也不例外,蜿蜒生长的藤蔓爬过了宮墙,在红墙青瓦下舒展,细细的绿叶中,还生出粉白的花来。

全福去敲门,扣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年长的太监出来。他年纪看起来着实有点大了,步伐迟缓,帽下的发丝也是雪白。他看看敲门的太监,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扶欢。

还未等全福说话,老太监就颤巍巍地向扶欢跪下了。

“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

宫人入宫的第一课就是要分清服饰,宫中地位的尊卑通过服饰就能分辨清楚,所以并不会存在宫人分不清下人和主子的情况。但是扶欢看了看身上的襦裙,襦裙的样式常见,宫中的妃嫔也会穿戴,这位老太监是怎么知道她是公主的?

扶欢让他起身后,道:“我的纸鸢落到这里了,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们进去将纸鸢拾出来。”

老太监让出门,说着:“没有不方便的,只是这里是宫里储菜的地,难免有些脏乱。”

进去那扇宫门,里面并没有像老太监所说的那样脏乱,草木疏朗,院落里整整齐齐码着菜蔬,扶欢不认识,只觉得颜色不青翠,应该是腌制过的。那只蜈蚣风筝很好找,很鲜艳的颜色,挂在一株矮矮的树上。

这株树或许是刚移植过来没多久,比起前头的那株玉兰要矮的多,老太监动作迟缓地搬过一只木制的脚踏,全福踩上去,踮脚一勾,就将那只蜈蚣风筝勾下来了。

在全福踮脚勾风筝时,扶欢将刚刚的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我今日只穿了这身。”扶欢稍稍抬手,淡青色的长袖从手腕滑下,她说,“没有带任何玉饰,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老太监眯起了眼,似乎在回忆。扶欢也不急,待老太监想起来时,风筝已经到了扶欢的手上。

“望殿下恕罪,人老了,想东西就费劲些。”他慢慢地说道,“老奴先前有幸见过殿下,正德七年,殿下的生辰,老奴在席宴上送过膳食。”

老太监沉浸在回忆中,用手上下比划了下:“那时殿下才到老奴肩这儿,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

正德七年,扶欢想起来,如同老太监所说的,真觉得是个悠远的过去。那时母妃还在世,圣眷浓厚,所以她的生辰宴,每回都是大张旗鼓地操办。

老太监还在说:“不知殿下是否记得,司礼监的掌印慕卿,那年还是老奴这儿打下手的小太监,当时摔碎了一盏玉酿圆子,还是殿下免了他的罪过。”大约上了年纪的人就会这么絮絮叨叨,放菜的园子,除了御膳房的人,平日里少有人来。想必寂寞惯了,所以见到生人,即便是主子,也一下忘了分寸,这么絮絮地说起了那一次的碰面。

第27章爱屋

老太监说的事,扶欢却没有一点印象,她记忆中的生辰宴都是热闹的,只有在父皇生病之后,才渐渐冷淡下来。若说有小太监摔了东西,被她撞见免罪,也不是不会发生。

“那时摔碎的玉酿圆子还溅到了殿下的裙角上,陛下震怒,当时送膳的宫人都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唯恐陛下将我们全部发落了。但是殿下说,连您也会打碎贵妃娘娘的玉镯,更何况和您差不多大的小太监,他还拿着那么重的膳食,难免也会失手。”

听自己的故事在别人口中转述是件很奇怪的事,尤其那个故事,连她自己也不知晓。不过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是慕卿,也令她感到惊讶,原来在慕卿被父皇派到毓秀宫做掌事之前,他们原来曾有这样一段际遇。所以扶欢拿着风筝,耐心安静地听老太监断断续续将那一段往事讲来。

“正德七年,已经过去好久了,难为你见过我一面现在还能将我认出来。”

老太监道:“殿下当时在陛下面前说情,救了我们膳房的宫人,殿下的面貌,老奴自然记得清楚,虽然殿下现在面容长开了,老奴还是能认得出来。”

如此说,是将救命恩人的样貌记到心中了。

扶欢拿着风筝架起的竹骨,指腹在光滑的竹骨上摩挲,她想,为何慕卿从未在她面前说起过这件事。不过扶欢思考了一瞬,又了然,人人不皆相同,老太监见到她,会将救命恩情吐露,表达谢意,而慕卿,扶欢觉得他是个内敛的性子,在膳房的经历对于他来说显然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所以他讳莫如深。

现在身居高位的人,只怕很少有人愿意将过去卑微如尘埃的往事袒露出来,所以慕卿应该也不例外。

况且老太监的话也不能全信,宫人为了博得主子青眼,将一分的事实夸大成三分,更有甚者子虚乌有的事也能编撰出来,这样的人,扶欢也是见过的。

因此老太监说的这件事,扶欢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去取风筝花了太多时间,且之前已经放了好一会儿风筝,再回到芳草汀,扶欢便有些倦怠,略放了一回就慢慢将那些风筝的线收回。以往春日放纸鸢,都会讲究将纸鸢的线剪断,意味着将晦气放飞。但是这慕卿送的,扶欢将风筝线慢慢缠回,慕卿送的,她就不愿意将线剪断。

许是今日光顾着放纸鸢,没有歇午觉,扶欢现在困得厉害,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她嘱咐了晴晚,半个时辰后叫她起身,若是一觉睡到晚膳时分,她怕是吃不下晚膳,今日的晚膳有她特意叫周师傅做的芙蓉三鲜汤。有时候一日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能尝到自己想吃的膳食。

扶欢伏在榻上,博山炉中浅白的烟气袅袅,升到半空便徐徐消散,这是冷梅香,香气清新通透,扶欢在春夏两季最爱点这冷梅香。半个时辰听起来是很长一段时间,但在睡梦中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扶欢只觉得躺下没多久,晴晚就在榻边柔声唤她起身了。

扶欢睁开眼,看着柔软的绡纱迷惘,直到过了一会她才彻底清醒,拢着锦被坐起身。身旁伺候的宫女早已习惯长公主的起床气,起床气轻时会像现在这般,迷惘的,分不清自己在哪,若是重时她气极了会扔枕头,即便是皇帝来了,也是这种待遇。

但大部分时候,扶欢都是像现在这样,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绣着云色水纹的绡帐便会清醒过来。她换上一身马面裙,月白色的料子,质地柔软。扶欢才醒过来,就见到御膳房的太监端来一盏冰糖银耳,这是扶欢的习惯,睡醒时总爱用一盏甜酿,用来压压醒来时嘴里的寡淡。

青瓷盏里盛着雪白的银耳,不消添色就是一副精致的画卷,扶欢舀起银耳,忽然想到什么,问向那御膳房的太监:“前头去御膳房时,我见到一位青衣的小侍者被宋掌事责罚,后来他如何了。”

今日老太监的话,倒是让扶欢想起那日在御膳房的小太监,赏花宴前她曾问过宋太监,说是已经能上值了。若是老太监说的话当真,慕卿当时是不是也是同那个青衣的小侍者一样,面对父皇的责问惶恐害怕丢了性命。

或许是爱屋及乌,当时她只向父皇求了一句情,现在她想问问这个小侍者还好不好。

小太监小心地抬起头,问扶欢:“殿下问的可是何颂?”

扶欢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殿下问的是那日殿下驾临御膳房时受罚的侍者,那应该就是何颂了。”小太监说得越发小心翼翼,“何颂赏花宴时摔了膳食,恰好被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看到了,大人嫌他手脚粗苯,

便……便将他被赶出宫去了。”

扶欢放下了勺子,她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情,可能更多的是惆怅吧。太监若不是荣养出宫,到宫外只能是潦草度日。但是宫中的规矩又是森严苛刻,即便你去了势,只能在宫中生活,若是犯了宫规,也会被赶出去。

她此刻庆幸,当时的慕卿没有被赶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