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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的太监拿过一盏灯笼,走在慕卿前侧弯腰替他照路,低声提醒老祖宗小心台阶,除此之外,旁的话一概也没有。

夜间起的雾慢慢变得浓重起来,随堂点的灯笼照不了太远,只在前方几寸地徘徊,不过这也够了。若是明日不出太阳,再下一场雨的话,这雾怕是散不了。

慕卿没有再出宫,宫中的司礼监自有掌印的住处。在这里,他一向不愿许多人伺候,下面的人明白掌印的习惯,并不会一窝蜂地上来碍眼。

他一个人坐着,解开了大氅,露出里面司礼掌印的蟒服来,暗红的料子,绣着游行盘绕的蟒,白日里看来好好的。夜里头,若是烛火昏暗,就会显得阴鸷狰狞。

慕卿的神色寡淡,独处时,他甚少有情绪,没有了各色各样的人应对,那些或温和或谦卑或狠厉的神情,也一并从他脸上去除了。今儿也是在不安稳,早起便出了吏部尚书贪墨一案。吏部尚书,二品大员,朝堂重臣,皇帝果然震怒,命东厂和大理寺彻查此案。

大理寺虽然都是一群不懂变通的耿直之辈,但在东厂查出的铁证之下,料想也不会说什么二话。

此次贪墨一案若能圆满处置,朝堂之上那些不满东厂的声音也会消减许多。

只是慕卿没想到,到了晚间,竟让他得知公主夜出宫门之事。

他缓缓地捂上心口,即便已经得知扶欢安全回到毓秀宫,再次向来还是会有一种莫大的恐慌,扯得心脏生疼。他的公主,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一定一定会受到许多苦楚的。

心口上有什么东西,硌在手心里。是一支玉簪,质地并不算好,但胜在颜色通透,样式新颖。灯火下,仿佛上了一层温润的黄釉。

慕卿一遍一遍抚摸着这支玉簪,只是抚摸的时候,连指尖都是颤抖的,好像那是心心念念多年,终于得到的宝物一样。欲、望得到餍足。

“扶欢。”他极轻极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慎重。

扶欢,扶欢,连念着都是嘴角上扬的模样。

慕卿垂下眼,眼睫下方被灯火映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

他慢慢地,吻上了那支玉簪。

第13章投井

今日,明日,后日,都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地度过。她上元夜出宫这回事好像真的没有被任何人知晓。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边的福庆,被调到了御马监。

福庆离去时,极为踌躇满志:“没承想撺掇殿下您出宫还能换来这般好事,早知如此,奴才应早早撺掇才好。”

扶欢被他这副讨巧的模样逗得笑了出来,笑完之后,不免还有些担心。毕竟那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权力大,是非多。

福庆的心态比扶欢好上太多:“我是掌印调过去的,那些踩高捧低的人要使心眼之前也得掂量掂量。”

说得也是,慕卿的面子,在大多数时候都很好使。

福庆离开的时候是欢欢喜喜的,扶欢也替他高兴,她是善心的人,总是希望她的毓秀宫里,人人都能高兴,都能找到自己的好去处。御马监离毓秀宫也不是很远,不过就算是远了,她要是想去,也算不得远。如果平日得空,想念福庆了,骑马顺便听他说话,也是一件趣事。

但是说到骑马,她的马技是应该练练了,昨日她已经听说了,今年开春皇帝确实计划来一场春猎,听闻朝堂之上已经议论过这次春猎,大约就定在四月份。

扶欢想着,她要寻个时日,探探皇兄的口风,是否愿意带她一同前去。

寻个什么时日好呢,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择日不如撞日,要晴晚替她换上那套青花莲纹的襦裙,坐上鸾轿,要往皇帝处去。现在虽已到了春日,但倒春寒起来还是能冻得人厉害,扶欢不敢大意,外罩了雪兔毛的大氅,不让一丝冷风漏进来。

毓秀宫去往皇帝日常批阅奏章的昭正宫,距离虽然不长,但有几分曲折,要路过好几处宫苑。扶欢在鸾轿上细细想着到了皇兄跟前,要如何说话,皇兄才会答应她让她同去春猎时,公主鸾轿前却突然跑过一个慌张的太监。

宫里行走坐卧都有要求,在宫道上,即便再着急也不能跑。

扶欢皱了皱眉,前头自然有人拦住他,叱问他何事慌张。

太监在鸾轿前跪下,刚一答话声音就变了掉。

“婕妤——婕妤娘娘投井了!”

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哭喊着叫出来的,想来人命关头的当头,也顾不上什么宫规礼仪了。

太监的声音尖细,还隐隐带着凄厉的声调,就连扶欢也听到了那句骇人的话语,她扶住轿椅的指尖微微泛白,有细细的青筋在手背上隐现。她的眼前仿佛晃过一片片垂荡下来的白绫,还有织金绣花的鞋,无力地垂在半空。

扶欢定了定神,叫来晴晚。

“仔细问问,到底是何事。”

晴晚过去了,那太监引起的动静暂时平复下去,可宫人一副副平静安稳的面庞下,到底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从得知。就连扶欢自己,一时半会心绪也无从定下来。

不多时,晴晚便过来了。她是宫中常年服侍公主的贴身大宫女,见识比一般的宫人多,此时来回话脸色竟也惨白了许多。

扶欢免她行礼,问道:“到底是何事,婕妤……投井?”投井两个字,仔细听来,扶欢的声音带了颤。

晴晚垂下头,虽然脸色白了些,但声音平稳,咬字清晰。

“那太监是柳婕妤的宫中的洒扫太监,今日一早,他在柳婕妤宫殿洒扫时,发觉井中有衣衫漂浮。原以为是宫中的宫人不慎跌入井中,没想到将人捞上来一看,竟是柳婕妤。”

扶欢静了半晌,将鸾轿的轿帘放下来。公主的声音冷静清晰,泠泠如玉:“现下宫里尚未有中宫,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这种事拿去禀告太后娘娘稍嫌晦气,晴晚你带这太监去回皇兄罢。”

“今日还是先回毓秀宫,现在这时候,还是不要去找皇兄惹他烦心。”

回到毓秀宫后,晴晚当即让人去太医院请了太医过来。今日的事太过突然,虽未见到什么可怖场景,但晴晚仍担心会对公主产生什么影响。万一受惊发起热来可不好。

扶欢坐在绣榻上,倒没有晴晚担心的受惊发热,多宝阁上的白玉瓶里,放着一株瘦梅。劲瘦的腰身,向上的枝干上点缀着星点绿意,那梅花的是绿的,比之一般的红梅白梅更为罕见。

她瞧着那罕见的绿梅,不由得想起那位柳婕妤。

这位近来圣眷正盛的柳婕妤与扶欢并无多大交集,可以说,后宫的嫔妃与扶欢都没有多大的交集,除了未来的皇后娘娘,扶欢正经的皇嫂。她只在见皇兄时瞧见过这位柳婕妤两回,依稀想来是个柔媚的女子,柳眉和顺,樱唇妩媚,同皇兄说话时,那双含情目一直脉脉。

这样一位女子,如何会想到投井自尽。皇帝即位不久,后宫中嫔妃寥寥,她现下是最当盛宠的一个,假若添上一点运气,生下位皇子或是公主,这一生倒是能平稳了。

扶欢晃了晃头,不再去看那株绿梅,她将头搁在绘着如意纹的锦枕上,又想到,若是柳婕妤不堪忍受宫廷生活,也是有可能一时想不开,草率结束自己的生命。前朝就有一位妃嫔,在日复一日压抑的生活中崩溃,吞金而亡。

只是历朝历代对于自尽的嫔妃处理极其严格,大宣也不例外,若真是自尽,轻则家人削官夺爵,父兄子弟数年不得再进仕途,重则族人便会流放偏远之地,一生不得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