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红红,眼眶红红,眼里分明已有了水汽。
“裴姝,我要酒。”
说完,也没等裴姝回答,他忽然就哭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下来。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要我?”他仰着头看着裴姝,任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你说,我到底那点不好?她为什么不要我?明明……明明我也是她的孩子啊!”
裴姝看着他,又望了望满是繁星的月空,轻声道:“不是你不好,只是她不懂你的好。”边说,她边重新拿了一壶酒,喝了一口。
那酒很烈,比不上修仙界的灵酒味道清爽,却另有一番风味。
入口的瞬间,像是岩浆,在嘴里爆炸了开来。
陶初一却已经醉了,根本听不清裴姝的话了,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忽然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有娘的,薛伊人的娘就是我的亲娘。”
“可她不要我,也不认我是她的孩子。”陶初一道,“她认为我是她一生的耻辱和污点,所以从生下我,她就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了。”
“你肯定不知道吧?严格说起来,我娘的第一任丈夫是我爹。”他喃喃的道,“我爹很爱我娘,我小时候,经常看到我爹看着我娘的画像出神。那时我不懂,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去追回来?反正我娘也没走远。”
“我爹却对我说,我娘不喜欢。喜欢一个人,自然不能逼她做不愿意的事。所以,他眼睁睁的看着我娘嫁给了别人,并和别人生下了新的孩子。”
“我其实悄悄去看过,我娘对那个孩子很好,很好。因为那是她和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下来的,是他们幸福的见证。”
他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浓。
“可是我不甘心,凭什么?如果她不喜欢我爹爹,那为什么要和爹爹在一起?又为什么要生下我?她怎么那么自私啊!她有问过我的意思吗?”
“那时,我虽然很伤心,可我还有爹爹,还有师兄,我告诉自己,就算没有娘亲也没关系的。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把爹爹也带走?”
佛说,人有八苦。
生、老、病、死、五阴炽盛、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而这世间最悲伤、最难以接受之事,无非是爱别离、求不得。
与所爱之人分离,阴阳两隔,此生再也不得见。
想求得东西,求不得。
“爹爹走了,我就只剩下师兄了。”陶初一紧紧地拽着那段青色衣袖,指尖用力到发白,声音里已是有了哀求,“我不想最后连师兄也留不住。”
“薛伊人没有说错,我就是个害人精。爹爹是为了我,才不在的。师兄也是为了我,所以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你不知道,师兄……他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看最好看的男子了,他不是瘸子,他很厉害的。”
爹爹走了后,是师兄养育了她。
那时,师兄也还那么年轻,尚且是个少年,又要养活她,还要担起青云观,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师兄弟们都走了,我们的钱也用完了,是师兄……”
他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是师兄,他那么好,他不该做个瘸子的!”
“我好怕,好怕师兄也会离开我……”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身子不由自主的朝旁边倒,倒在了裴姝的身上,那上面传来的暖意熏得他想睡了,“裴姝,你知道吗?其实……我与你一样的,是个女孩子……”
话音未落,她已然闭上眼睡着了。
那张清秀的娃娃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我知道。”
裴姝伸手,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泪。
她修炼多年,身为剑修对人体更是有深刻的了解,早在看见陶初一的第一眼,她便看出来了。
这个清秀的小道士啊,其实是个女孩子。
身为女子,想要在这个世上活着,活得好,势必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比如陶初一,亦比如她,比如……齐月。
陶初一为了延续父亲留下的青云观,不惜扮成男儿,甚至做一辈子的道士。齐月为了留在天啸门,为了过得更好,可以刻意去忘记那些伤害。
而她呢?
“罢了,又何必多想这些无用之事?”裴姝摇头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让她的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不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倒不如……多喝点酒吧。”
曾经,她的前方是漫漫修仙路。
而如今,既成了凡人,又何必想那么多?
“好酒!”
她仰头,一口喝干了那一壶酒。
“……其实陶初一的娘根本就是个渣女啦,她没必要为那种人伤心的。”不知何时,小豆芽从荷包里跑了出来,飞到了裴姝的肩膀上,“她娘叫苏幼禾,曾经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女。那时,她与薛伊人的父亲薛立青梅竹马,两人互许了终身。可惜,人心易变。”
“薛立是个读书人,后来有幸中了秀才,自然便看不上苏幼禾了,为了前程,薛立便娶了恩师的女儿。苏幼禾接受不了,想要寻死,结果被陶初一的父亲陶逸枝所救。”
小豆芽不亏是八卦收集者,就连多年前的往事也扒得明明白白的。
“苏幼禾为了报复薛立,便和陶逸枝在一起了。后来,便有了陶初一。但她不甘心,心里还念着薛立,也看不上陶逸枝一个清贫的道士。”
“再后来啊,薛立的原配妻子难产而逝,又回过头来寻苏幼禾。苏幼禾便抛下了陶逸枝和幼女,奔向了自己的爱情,没多久,便有了薛伊人。”
小豆芽边说边摇头,叹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爱情啊,啧,痴人啊痴人……哎呦!裴姝,你打我干嘛?!”
他话没说完,头上便被裴姝用手指弹了弹。
小豆芽立刻疼得跳了起来,不满的控诉。
裴姝扬眉:“你才几岁,就知道什么是爱情?”
小豆芽挺起胸膛,骄傲的道:“我当然知道啦,你可别小看我,本大人虽然还是单身,但那是因为我还不想谈情而已!要说对这爱情的理解,这世间舍我其谁?”
“啪——!”
话音未落,头上便又挨了一记。
“成语乱用,该罚。”裴姝道。
这一记,可比刚才重多了,小豆芽顿时疼得跳脚,眼泪花都冒了出来,怒道:“你坏人,你欺负人!如果不是看你伤心,我才不会……哼!我不要理你了!”
他话没说完,一别头,便气呼呼的飞走了。
“酒,喝酒……”
旁边传来陶初一呢喃的声音,裴姝垂头,忽地笑了。
“睡觉了!”
她叫了一声,然后把陶初一打横抱了起来,一跃便下了好几米高的屋顶。她本想把陶初一放回她自己的房间,可刚一动,陶初一便嘟囔着抱紧了她。
成为凡人后,属于凡人的许多东西便都有了。
比如困意,比如醉意。
曾经,裴姝虽说不上千杯不醉,但酒量也是不浅。况且,身为修仙者,还能用灵气便酒气逼出去,自然是不会醉的。
但如今作为凡人,她倒是体会到了这醉意。
她想了想,也难得再动,陶初一既然不放,那便一起休息吧。
于是,第二天,裴姝是在一阵尖叫声醒来的。
“啊啊啊啊,你怎么在我的床上?!”陶初一惊恐地瞪着床上的人,拉上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裴姝,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声音实在是刺耳,这样的情况下,裴姝自然是睡不下去的。
她叹了口气,悠悠睁开了眼睛,漫不经心的说了句:“早。”
陶初一不可置信的瞪着她,难以相信,这种情况下,裴姝竟然还能这么淡定的打招呼。她指着裴姝,手指都气得抖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有什么事?”裴姝从床上坐了起来,边开始穿衣服,“不就是睡了一觉。”
陶初一:“……”
她乌黑柔亮的发丝铺在了床上,散落开来,略有几丝贴在了那张芙蓉面上,姿态悠闲透着一丝慵懒,因为刚睡醒,平日里眉目间的清冷散去了不少,还多了一丝妩媚。
明明只是穿个衣服罢了,却愣是让人移不开眼。
陶初一脸色通红,像是被烧到了似的,猛地移开视线,手忙脚乱的跳下床,边喊道:“你疯了吗?你竟然当着男人的面换衣服!”
听到男人两个字,那双在晨间显得妩媚动人的眸子缓缓转了过来,看向了她。
“……你看着我干嘛?难道我说错了吗?”陶初一把自己裹得更紧了,“我可是个男人,你当着我的面换衣服,你你……”
“放、荡?”
裴姝替她说了这两个字。
她系好了腰带,悠悠然的下了床,忽然靠近了陶初一,笑道:“那俊俏的初一道长,你心动了吗?”
陶初一……头顶快要冒烟了。
她完全忘记了昨晚自己早把老底都泄了,见裴姝这般,顿时心惊肉跳的,忍不住想着,难道……难道裴姝看上了她?
陶初一边想着,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说起来,她这张脸确实长得还不错的。
裴姝如果因此看上她,似乎也不难理解,可是她是个……
而裴姝说完,便犹如一阵风一般经过了她,转瞬间,已经出了房间。
“初一道长,快点起来做饭吧,我肚子饿了!”
她带着轻笑的声音顺着晨风悠悠飘了进来。
这话一出,陶初一的遐想戛然而止。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那么多,怎么不长成个大胖子啊!”她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别别扭扭的换好了衣服,朝厨房去了。
谢无药也已经起了。
这一日,他难得没有待在屋子里,而是在院子里吹着风。
裴姝走到院子里,本想练会儿剑。
说起来,来到人间这么久,她竟然许久没有练剑了。如今她虽做不成剑修,做个凡间剑客也行的。
“裴姑娘,你的家在哪里?”
只是还没等她拿出剑,谢无药便先开了口。
“我心归处,皆是我家。”裴姝转头看向他,微微笑了笑,指着天空道,“四海皆可为家。怎么,谢道长这是想赶我走了?”
谢无药看着她,脸上倒是没了常见的笑,沉声道:“谢某观裴姑娘教养极好,又通诗书,定是出身高贵。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留在青云观,只是……这里终究还是道观,不适宜女子居住。裴姑娘若是囊中羞涩,谢某可以让初一借姑娘一些银两,待姑娘宽裕后,再换也不迟。”
“谢道长在怕什么?”
裴姝却没回他的话,而是忽然如此问道。
谢无药面色不变,回道:“裴姑娘这是何话?谢某未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
“既是如此,谢道长又为何急得赶我走?”裴姝唇角笑意更深,“谢道长,可听过这句话?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匆匆几十年,还是及时行乐为好,可莫要留下什么遗憾了。”
她意味深长的留下这句话。
谢无药微微一怔。
“吃饭了!”
正好这时,陶初一做好了早饭。
裴姝脚步一转,便径直朝食厅了。
她步伐悠闲,不像是大家闺秀,反倒像是逍遥天下的游侠,没有拘谨,而是多了几分让人羡慕的洒脱。
“莫留遗憾。”
谢无药的唇微微动了动,半晌,缓缓的闭了闭眼。
三人正要用朝食,却听见青云观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哗。
“陶道长,陶道长可在?”门外,刘员外带着一众抬着礼的家丁,高声叫了一声,“刘某特意来谢陶道长的救命之恩。”
寂寥了许久的青云观,在时隔多年后,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青云镇不大,刘小姐的怪病早便传遍了全镇上下。
而如今,陶初一却能把这连玄清观也束手无策的怪病治好,实在是让人惊讶又好奇,再加上刘员外的宣传,青云观的香火竟是就这般多了起来。
青云镇就两家道观。
这边的消息,自然很快便传到了玄清观那里。
镇子就这么大,若是人都去了青云观,那势必影响玄清观。
连续几日客流下降,玄清观的观主终是坐不住了。
“来人,好好去查查,这陶初一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治好了刘施施的!”
“是。”
京都,贤王府。
贤王乃是当今圣上同胞亲弟,与圣上关系亲厚,因此,整个王府都透露着不一样的气息,便连府中下人也比别人家多了几丝傲气。
“听说了吗?昨日,王爷带回了一个大师。说是可厉害了!不但能飞,法力还很高强。”
“那是大师,那分明是个仙人。”
有幸目睹的婢女目露仰慕,“那仙人一身白衣,仙气飘渺,长得可好看了。比那荣安公子还要好看百倍不止。”
“真那么好看?”
“当然!好看极了,若是能与仙人……这一生也值了。”
王府客院。
这里是离王府主院最近的地方,布置得甚是精致华美,里面随意一盆花草也够普通人过一辈子不止。
然而,站在院中的那个男人却是神色未动,对于这一切,竟是无动于衷。
“去吧,好好伺候大师。”
贤王对身后的娇媚女子动了动眼色,那女子便轻轻福了福身子,聘聘婷婷的进了院子,走到了男人身边福礼:“轻语见过大人。”
说话间,她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妩媚漂亮的脸。
姬不夜本不欲理她。
那轻语却主动走到了他身边,一股幽香飘进了鼻间,“大人,让轻语伺候您吧。”
他皱眉看去,却看到了一双灵动却又带着熟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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