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音立即被抬进了二楼诊断室。安静的长长的走廊里,灯光净洁明亮。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护士,在一扇玻璃门里出出进进,看来产妇的情况严重。谷燕山守候在玻璃门边,一步也不敢离开。诊断室就像仙阁琼楼,医生、护士就像仙姑仙子,他这个俗人不得进入。不一会儿,一位白大褂领口上露出红领章的医生,拿着个病历卡出来找他,直到军医解下大口罩,他才发觉是个女的,很年轻。
“你是产妇的爱人吗?叫什么名字?什么单位?”
谷燕山脸块火烧火辣,一时不知所措,胡乱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不点头怎么办?救人要紧。他结口结舌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女医生一一地写在病历卡上,接着告诉他:“你爱人由于年纪较大,妊娠期间营养不良,婴儿胎位不正,必须剖腹。请签字。”
“剖腹?”谷燕山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很大。他顾不上脸红耳赤了。他心口怦怦跳着,望着军医领口上的红领章好一刻,才定了定神。自己也是这支队伍里出来的。这支队伍历来都是人民子弟兵,对人民负责,爱人民。十几二十年来虽然有了种种变化,他相信这根本的一点没有变。于是他又点了点头,并从女军医手里接过笔,歪歪斜斜地签上了“谷燕山”三个字。在这种场合,管他误会不误会,他都要临时负起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胡玉音平躺在一辆手推车上,从诊断室里被推了出来。在走廊里,胡玉音紧紧捏着谷燕山的手臂。谷燕山跟着手推车,送到手术室门口。医生、护士全进去了,手术室的门立即关上了。他又守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动,心如火焚。他多么盼着能隔着一道道门,听到婴儿被取出来时的哇哇啼叫声啊,胡玉音一定会流很多血,很多很多血……老天爷,这晚上,生活在他的感情深处,开拓出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他感觉到了生命的伟大,做一个母亲真了不起。她们孕育着新的生命,生产新的人。有了人,这世界才充满了欢乐,也充满了痛苦。这世界为什么要有痛苦?而且还有仇恨?特别是在我们共产党、工人农民自己打出的天下、自己坐着的江山里,还要斗个没完,整个没完,年复一年。有的人眼睛都熏红了,心都成了铁,以斗人整人为职业、为己任。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不懂。他文化不高,不知“人性论”为何物,水平有限,思想不通窍。“一脑壳的高粱花子”,竟也中“阶级斗争熄灭论”、“人性论”的毒害这样深……
他苦思苦熬地度过了漫长的四个钟头。天快亮时,胡玉音被手推车推了出来。一个用医院洁白的棉裙包裹着的小生命,就躺在她身边。可是胡玉音脸色白得像张纸,双目紧闭,就和死了一样。“死了?”谷燕山的心都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他眼里充满了泪水。推车的小护士心细,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绝望神情,立即告诉他:“大小平安。产妇是全麻,麻药还没有醒……”“活着!活着!”他没有大喊大叫,连生了个男娃女娃都忘了问。“活着!活着!”医院的长廊里静悄悄的,却仿佛回荡着他心灵深处的这种大喊大叫。
按医院的规定,产妇和婴儿是分别护理的。婴儿的纱布棉裙上连着一块写有编号的小纸牌。谷燕山被允许进病房照料产妇。床头支架上吊着玻璃瓶,在给胡玉音打“吊针”。直到中午,胡玉音才从昏睡中醒了转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谷燕山。她伸出了那只没有输液的软塌塌的手,放在谷燕山的巴掌上。谷燕山像个温存而幸福的丈夫那样,在胡玉音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摩着。这时,小护士进来告诉这对“夫妇”,昨晚上生的是个胖小子,爱哭。编号是“7011”。这可好了,胡玉音哭了,谷燕山也眼眶红了,落下泪来。小护士颇有经验: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所有中年得子的夫妻都会像他们这样哭,高兴得哭。小护士给胡玉音注射了催眠针,并问:“给你们的胖小子取个什么名字?”胡玉音看了谷燕山一眼,也没商量一下,就对小护士说:“谷军。他的姓,解放军的军。”说着,很快就入睡了。
由于伤口需要愈合调养,加上大雪封山,更主要是由于谷燕山的有意拖延,胡玉音在部队医院里住了五十几天。这段时间里,谷燕山每天早出晚归,往来于芙蓉镇和部队医院。好在这时他是粮站顾问,实际上一直靠边站,没有具体的工作负担。镇上的街坊们都晓得新富农婆胡玉音生了个胖崽娃,是劳改分子秦书田的种。其余,他们都不大感兴趣。就是有几位心地慈善的老娭毑,也只在胡玉音从部队医院回到老胡记客栈后,才偷偷地来看了看投生在苦难里的崽娃,留下点熟鸡子什么的。
谷燕山却被传到县粮食局和公安局去问过一次情况。但粮食局长和公安局长都是和他一起南下的,属于自由主义第一种:同乡,同事,战友。他们都深知谷燕山是个老实而没大出息的人,虽然糊涂也断乎做不出什么大坏事,又兼“缺乏男性功能”,送个女人给他都白搭,就拿他开了一顿玩笑,没再追究。后来芙蓉镇和公社革委会还继续往县里送过材料,也没有引起重视。就连杨民高书记都嗤之以鼻:窝囊废,不值一提。但组织部门还是给了他个“停止组织生活”的处分。
这一来,倒是无形中造成了谷燕山从生活上适当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后来逐渐成为习惯,为镇上居民们所默认。一直到了“四人帮”倒台,一直到娃儿长到七八岁,谷燕山和胡玉音虽然非亲非故,却是互相体贴,厮亲厮敬。谷燕山说:秦书田也快刑满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边加个姓:秦。反正娃娃一直是个“黑人”,公社、大队不承认他,不给登记户口。谷燕山却是这“小黑鬼”的“义父”。这情况,被人们列为芙蓉镇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的一件怪事。
“亲爷,”有天,胡玉音拉着娃儿,依着娃儿的口气对谷燕山说,“满街上的人都在传悄悄话,讲是镇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级批下文来,要升你当镇上的书记、主任。王秋赦要溜回他那烂吊脚楼去了!其实,新社会,人民政府,本就该由你这一色的老干部掌权、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连组织生活都没有恢复,还挂着哪。除非李国香、杨民高他们撤职或是调走……”
“亲爷,都是我和娃儿连累了你……为了我们,你才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说着,胡玉音红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呵呵,这么多年了,你的眼泪像眼井水,流不干啊……”谷燕山劝慰着。他双手抚着娃儿,也是在劝慰着自己:“如今世道好了。上级下了文,要给你和书田平反了。我么,假若真派我当了镇上的头头,担子也太重啊。这镇上的工作是个烂摊子,都要从头做起。头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着……”
还没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着了。胡玉音含着眼泪笑了。娃儿也笑了。娃娃忽然嚷嚷说:
“娘!亲爷!听讲黎叔叔也要当回他的大队支书了!黎叔叔昨晚上还答应给我上户口,我就不是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