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有雾。他们从街心扫起,背靠背地各自朝街口扫去。真是万籁俱寂,街道上只响着他们的竹枝扫把刮在青石板上的沙沙沙,沙沙沙……秦书田扫到供销社门市部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歇了一歇,忽然听得供销社小巷围墙那边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忍不住侧出半边脸块去看了看,但见一个身坯粗大的黑影,从侧门闪了出来,还反手把门带严。“小偷!”秦书田吓了一跳。但是不对,那人两手空空,身上也不鼓鼓囊囊,哪有这样的小偷?他心里好生奇怪,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顺着墙根走远了。他晓得供销社的职工们都是住在后院宿舍里,楼上只有女主任李国香住着。这溜走的人背影有些眼熟。这是什么好事呢?他没有吱声,也不敢吱声。这天中午,他还特意到供销社门口去转了转,也没有听见供销社里的人讲丢失了什么东西。
过了几天。早晨没有雾。秦书田和胡玉音又从街心分手,各自朝街口扫去。他扫到供销社围墙的拐角处,又身子靠在墙上歇了歇。这回,他不等围墙的侧门吱呀响,就从墙角侧出半边脸块去盯着。不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坯粗大的黑影又从门里闪了出来,反手关了门,匆匆地顺着小巷墙根走了。秦书田这可看清楚了,暗暗吃了一惊,是他!天呀,天天钻进这围墙里去做什么?事关重大,秦书田不敢声张。但他毕竟是“人还在,心不死”,就拖着扫帚跑到另一头去,把胡玉音叫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对着年轻寡妇的耳朵,透出了这个“绝密”。讲后又有些怕,一再叮嘱:“千万千万不能告诉第三个人。这号事,街坊邻居都管不了,我们只能当睁眼瞎。何况,我们又是这种身份……”“是他?”“是他。”“那一个呢?”“是她。”“他,她,他,鬼晓得你指的是哪个他,她。”胡玉音却很开心似的,脸盘有点微微泛红:“鬼!你对着人家耳朵讲话,满口的胡子也不刮刮,戳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啊,啊啊,我的胡子……一定刮干净,天天都刮!”他们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第一次挨得这么近。
又是一天清早,秦书田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他和胡玉音在街心会齐了,把这鬼主意说了。胡玉音只笑了笑,说了声“由便你”。他们头一回犯例违禁,没有先扫街,而是用铲子从生产队的牛栏门口刮来了一堆稀家伙,放在供销社小巷围墙侧门的门口,开门第一脚就会踩着的地方。然后,两人躲到门市部拐弯的墙角,露出半边脸子去盯守着。真讨嫌,这早晨又有雾。他们的身子不觉地偎依在一起,都没有留意。等了好一会儿,他们听到了门市部楼上有脚步声,下楼来了。秦书田个头高,半蹲下身子。胡玉音把腮帮靠在他的肩膀上,朝同一个方向看着。他们都很兴奋,也很紧张,仿佛都感觉到了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胡玉音的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墙角,秦书田站起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搂了回来,再也没有松开,还越搂越紧,真坏!胡玉音狠狠地拍了两下,才拍开。小巷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黑影闪将出来,肯定是头一脚就踩在那稀家伙上边了,砰咚一声响,就像倒木头似的,跌翻在青石板上。那人肯定是脑壳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倒在石板上哼着哎哟,好一刻都没见爬起来。“活该!活该!天杀的活该!”胡玉音竟像个小女孩似的拍着双手,格格地轻轻笑了起来。秦书田连忙捂住她的嘴巴,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秦书田的手热乎乎的,不觉的有一股暖流传到了胡玉音的身上,心上。
两个扫街人继续躲在墙角观看,见那人哼哼哟哟,爬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看来是跌着什么地方了。秦书田起初吓了一跳,跟着心里一动,觉得这倒是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便又附在胡玉音的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说了说。不过他的腮帮已经刮得光光溜溜了,再没有用胡子戳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胡玉音听了他的话,就推开他的双手,转身到街口扫街去了。
秦书田轻手轻脚地走回街心,然后一步一步地扫来。忽然,他发现了什么似的,拖着个竹枝扫把,大步朝供销社围墙跑来,一迭连声地问:“那是哪个?那是哪个?”
他来到巷子围墙下,故作吃惊地轻声叫道:“王支书呀!怎么走路不小心跌倒在这里呀?快起来!快起来!”
“你们两个五类分子扫的好街!门口的牛粪滑倒人……”王秋赦坐了一屁股的稀家伙,浑身臭不可闻。他恨恨地骂着,又不敢高声。
“我请罪,我请罪。来来,王支书,我、我扶你老人家起来。”秦书田用手去托了托王秋赦那卡在阴沟里的一只脚。
“哎哟喂!痛死我了!这只脚扭歪筋了!”王秋赦痛得满头冷汗。
秦书田连忙放开脚,不怕脏和臭,双手托住王秋赦的屁股,把他扶坐在门槛上。
“怎么搞?王支书,回家去?还是送你老人家去卫生院?”秦书田关切地问。
“家里去!家里去!这回你秦癫子表现好点,把我背回去。哎哟,日后有你的好处。哎哟……”王秋赦疼痛难忍,又不敢大声呼喊,怕惊动了街坊。
秦书田躬下身子,把王秋赦背起就走。他觉得吊脚楼主身体强壮得像头公牛,都是这几年活学活用油水厚了啊,难怪要夜夜打栏出来寻野食,吃露水草。
“王支书!你老人家今天起得太早,运气不好,怕是碰到了倒路鬼啊!”
“少讲屁话!你走快点,叫人家看见了,五类分子背党支书,影响不大好……回头,回头你还要给我上山去寻两服跌打损伤的草药!”
伤筋动骨一百天。吊脚楼主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多月。幸亏有大队合作医疗的赤脚医生送医上门,并照顾他的起居生活。李国香因工作忙,暂时抽不出时间来看望。她离开了镇供销社楼上的“蹲点办”,回到县革委坐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