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镇风俗画(一九六三年)(1 / 2)

一  一览风物

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远就汇合了,因而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从镇里出发,往南过渡口,可下广东;往西去,过石拱桥,是一条通向广西的大路。不晓得是哪朝哪代,镇守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说是附庸风雅图个县志州史留名,命人傍着绿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几长溜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成为一镇的风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脚下的大片沼泽开掘成方方湖塘,遍种水芙蓉,养鱼,采莲,产藕,作为山官衙门的“官产”。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这五岭山脉腹地的平坝,便颇是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木芙蓉根、茎、花、皮,均可入药。水芙蓉则上结莲子,下产莲藕,就连它翠绿色的铜锣一样圆圆盖满湖面的肥大叶片,也可让蜻蜓立足,青蛙翘首,露珠儿滴溜;采摘下来,还可给远行的脚夫包中伙饭菜,做荷叶麦子粑子,盖小商贩的生意担子,遮赶圩女人的竹篮筐,被放牛娃儿当草帽挡日头……一物百用,各个不同。小河、小溪、小镇,因此得名“芙蓉河”、“玉叶溪”、“芙蓉镇”。

芙蓉镇街面不大。十几家铺子、几十户住家紧紧夹着一条青石板街。铺子和铺子是那样的挤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满街闻香气;以至谁家娃儿跌跤碰脱牙、打了碗,街坊邻里心中都有数;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话,年轻夫妇的打情骂俏,都常常被隔壁邻居听了去,传为一镇的秘闻趣事、笑料谈资。偶尔某户人家弟兄内讧,夫妻斗殴,整条街道便会骚动起来,人们往来奔走,相告相劝,如同一河受惊的鸭群,半天不得平息。不是逢圩的日子,街两边的住户还会从各自的阁楼上朝街对面的阁楼搭长竹竿,晾晒一应布物:衣衫裤子,裙子被子。山风吹过,但见通街上空“万国旗”纷纷扬扬,红红绿绿,五花八门。再加上悬挂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红辣椒,束束金黄色的苞谷种,个个白里泛青的葫芦瓜,形成两条颜色富丽的夹街彩带……人在下边过,鸡在下边啼,猫狗在下边梭窜,别有一种风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时八节,镇上居民讲人缘,有互赠吃食的习惯。农历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莳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黄艾叶酒,六月六谁家院里的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尝新,八月中秋家做土月饼,九月重阳柿果下树,金秋十月娶亲嫁女,腊月初八制“腊八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上天……构成家家户户吃食果品的原料虽然大同小异,但一经巧媳妇们配上各种作料做将出来,样式家家不同,味道各个有别,最乐意街坊邻居品尝之后夸赞几句,就像在暗中做着民间副食品展览、色香味品比一般。便是平常日子,谁家吃个有眼珠子、脚爪子的荤腥,也一定不忘夹给隔壁娃儿三块两块,由着娃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向父母亲炫耀自己碗里的收获。饭后,做娘的必得牵了娃儿过来坐坐,嘴里尽管拉扯说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却是完完全全的道谢。

芙蓉镇街面虽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个万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场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临河那块二三十亩见方的土坪,旧社会留下了两溜石柱撑梁、青瓦盖顶、四向皆空的长亭。长亭对面,立着个油彩斑驳的古老戏台。解放初时圩期循旧例,逢三、六、九,一旬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县,汉家客商,瑶家猎户、药匠,壮家小贩,都在这里云集贸易。猪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懒蛇活猴,海参洋布,日用百货,饮食小摊……满圩满街人成河,嗡嗡嘤嘤,万头攒动。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头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纸伞、布伞。人们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汇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从卖凉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这圩场营生。据说镇上有户穷汉,竟靠专捡猪行牛市上的粪肥发了家呢……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炼钢煮铁,去发射各种名扬世界的高产卫星,加上区、县政府行文限制农村集市贸易,批判城乡资本主义势力,芙蓉镇由三天一圩变成了星期圩,变成了十天圩,最后成了半月圩。逐渐过渡,达到市场消灭,就是社会主义完成,进入共产主义仙境。可是据说由于老天爷不作美,田、土、山场不景气,加上帝修反捣蛋,共产主义天堂的门槛太高,没跃进去不打紧,还一跤子从半天云里跌下来,结结实实落到了贫瘠穷困的人间土地上,过上了公共食堂大锅青菜汤的苦日子,半月圩上卖的净是糠粑、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马瘦毛长,人瘦面黄。国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肿病。客商绝迹,圩场不成圩场,而明赌暗娼,神拳点打,摸扒拐骗却风行一时……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县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为五天圩,首先从圩期上放宽了尺度,便利物资交流。因元气大伤,芙蓉镇再没有恢复成为三省十八县客商云集的万人集市。

近年来芙蓉镇上称得上生意兴隆的,不是原先远近闻名的猪行牛市,而是本镇胡玉音所开设的米豆腐摊子。胡玉音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女子。来她摊子前站着坐着蹲着吃碗米豆腐打点心的客人,习惯于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调笑的角色称她为“芙蓉仙子”。说她是仙子,当然有点子过誉。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却是过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镇粮站主任谷燕山打了个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洁白细嫩得和她所卖的米豆腐一个样。”她待客热情,性情柔顺,手头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论穿着优劣,都是笑脸迎送:“再来一碗?添勺汤打口干?”“好走好走,下一圩会面!”加上她的食具干净,米豆腐量头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摊子来得厚,一角钱一碗,随意添汤,所以她的摊子面前总是客来客往不断线。

“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买主买主,衣食父母。”这是胡玉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家训”。据传她的母亲早年间曾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省边地界的山镇上来,隐姓埋名,开了一家颇受过往客商欢迎的夫妻客栈。夫妇俩年过四十,烧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个独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所赐的意思。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也是胡玉音招郎收亲后不久,两老就双双去世了。那时还没有实行顶职补员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参加镇上的初级社,成了农业户。逢圩赶场卖米豆腐,还是近两年的事呢。讲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启齿,胡玉音做生意是从提着竹篮筐卖糠菜粑粑起手,逐步过渡到卖蕨粉粑粑、薯粉粑粑,发展成摆米豆腐摊子的。她不是承袭了什么祖业,是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会了她营生的本领。

“芙蓉姐子!来两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只怕会辣得你兄弟肚脐眼痛!”

“我肚脐眼痛,姐子你给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两白烧!”

“来,天气热,给你同志这碗宽汤的。白酒请到对面铺子里去买。”

“芙蓉姐,来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欢你手巴子一样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锅就熟。贫嘴呱舌,你媳妇大约又有两天没有喊你跪床脚、扯你的大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