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以为高枕无忧的事情,竟就这么被捅了出来。
徐员看到一桩桩罪证,铁证如山,他抖了起来,砰得跪在了皇上脸前。
“皇上,奴才只是报当年之仇罢了!之后再没做过这般事情啊!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
赵炳一脸还没回过神来的神情,不管是朝臣的话,还是徐员的求情,统统脸色发怔。
此时微微回神,问了一句。
“你除了这个,真没做过旁的了?”
徐员连道没有,“奴才再没犯过旁的罪... ...”
“是吗?”话没说完,就被五爷打断了。
“你忘了你府中的女子?这些人因为和寡妇吴氏相貌相近,都被你掠了来,但凡有人反抗,无不动用私刑,死了的也不是一人两人。这不是罪?”
他说着,在徐员震惊的神情下,看向了跳出来质问他的那几个朝臣。
“你是宫中内官,却串通朝臣,欲结党营私,这难道也不是罪?”
五爷说完,上前一步行礼上奏皇帝。
“徐员此人以权谋私、作恶多端,为泄己愤谋害俞家,至俞家被灭五族!”
他恨声,“请皇上杀之,以告天下!”
杀之,以告天下。
俞家五族的性命,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一人作恶,藏匿自身,连累所有人替他背上污名。
那几个朝臣也吓到了,都承认是徐员支使。
而徐员跪在皇上脚下拼命求,“皇上看在奴才伺候多年尽心尽力的份上,饶奴才一命... ...”
话没说完,被侍卫压了下去。
龙椅上的皇上闭起了眼睛。
“朕,片刻不得安宁啊... ...”
赵炳睁开眼睛,缓缓看向下面的人,也不知到底看向了谁。
“太让朕失望了。”
... ...
徐员下了大狱。
作恶多端,证据确凿。
明日午时,午门外问斩。
当晚下了冷雨。
五爷告诉俞姝全部的事实经过之后,她浑身僵硬,睁大眼睛看向五爷。
五爷握了她的手,替她寻了一件小厮的衣裳换起来,带她去了大牢。
男人遣走了狱中的人,只让侍卫远远守着。
前一日,还是风光无两的掌印太监,这一日,已经成为死牢之囚。
徐员有些神志不清了,连五爷来了,都恍惚着没认出来。
他真不明白,他怎么就被抓了要杀了。
他反复念叨着。
“俞家害我,我不过是讨回来而已,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
他不知道在问谁,俞姝听了,麻木而僵硬的心头,似乎被人用针扎到了深处。
原来自己的父母亲友族人,真的是被害了,不是被这个丑恶的朝廷里的人合力绞杀,而是被这个叫做徐员的太监,一人害了。
她怔怔,上前一步问了徐员。
“俞家怎么害你了?就因为没给你钱?”
徐员不知道她是谁,他现在也不需要知道了。
他回答,“对,他们没给我钱,我施他们家这么大的恩,他们连钱都不想给。如果不是出了事,我会去要钱吗?
“就因为他们不给钱,我被抓了,被那些人阉了,而俞家呢?
“他们家的桃子竟然顺顺当当进了宫!凭什么啊?凭什么?!”
徐员看过来,又仿佛看向了别的地方。
“我心里恨!他们该死!”
“该死... ...”俞姝心绪波动起来,“你可有想过,被你杀了亲人的人,心里也恨吗?!俞家五族被灭,你可知道他们心里有多恨?!”
可她咬着牙问了,那徐员却笑了起来。
“他们恨也去杀人啊?”
他突然说到了俞厉,“俞厉不就是这样吗?因为他家的人被杀了,他就起兵造反,让全天下的人替他报仇,不是吗?”
他大声笑了起来,“哈!俞厉比我厉害啊!想让全朝廷给他家五族陪葬!”
俞姝一怔,下一息,像是被扎到了什么地方。
“他不是!俞厉不是!他和你不一样!”
然而徐员只是笑,只是笑。
“有什么不一样,不就都是报仇吗?他行兵而起的杀孽,可比我多多了!系在他身上的命,比我多数百倍数千倍不止... ...都一样!都一样!”
俞姝在这话里,浑身抖了起来。
五爷冷声喝住了徐员,那徐员被他吓到,连退几步不敢再笑了,可还是小声说着,“都一样,都一样... ...”
而五爷再看向身前的女子,见她颤抖到完全止不住,他连忙将人拢在了怀里。
“阿姝,阿姝,不一样,别听他胡言乱语... ...”
他只能这般安慰着她,见徐员已经神志不清,而阿姝反应竟然出人意料地强烈,只能担忧不已地将她带出了大牢。
一路上,她手脸发凉。
五爷抱着她,暖着她,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完全罩在怀里。
她从头到尾没有落泪,也不似之前那般反应强烈,只是让人不知在想什么,唇下紧抿,紧紧攥着拳没有松开。
五爷心绪复杂。
他晓得对于俞家五族被灭一事,阿姝默认的仇人,一直都是朝廷。
因为他们兄妹找不到真正的仇人,他们也不会想到,仇人是当年没有给够钱的那个小官周续。
而现在,真相揭露了出来。
阿姝恨了朝廷这么多年,让她突然看到了真正的一手害死他们家的仇人。
她可能... ...总是难以接受。
他不知怎么开口,他只能抱着她,一直抱着她。
马车吱吱呀呀走在回家的路上。
车外下着冷雨,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淅淅沥沥。
寒夜冷雨中,五爷抱着怀里的人,将所有的温暖渡给她,而男人自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希望自己这一刻的作为,是对的,对所有人都好。
... ...
等回了家,他给她点了一支安息香。
昨晚方秀浅死后,她便一直没睡,今日又有这般大的反转,她其实早就累极了。
安息香静静燃着,俞姝睁着眼睛许久,终于在某一瞬,闭起眼睛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到了从前的家,梦到了俞家几个山头的桃树,梦到桃花盛开的时节,她和姐妹们跑去桃树下耍玩。
哥哥不喜欢什么花儿粉儿的,但还是被她戴了满头的花,回到家里,还被娘夸好看,气得哥哥两天没出门见人。
梦里有桃花的粉,有桃子的甜,有花瓣被风吹拂而落的如雨的样子。
可这一切,都在最后被血光遮挡,被血腥笼罩,被血污掩埋。
俞姝醒的时候,日光竟然晒到了房中,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慢慢穿起衣裳走出门,阳光普照,竟是午时了。
姜蒲和薛薇跑过来扶着她。
俞姝想问一下时间。
是不是,午时三刻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却见有人从院外走过。
她看不清楚,“是秀淡吗?”
秀淡今日告假,去了午门外看刑。眼下已经回来了。
俞姝问了,薛薇便上前叫住了秀淡。
相比她姐姐死去的那天,小姑娘浑身的紧绷,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的满腔恨意,今日,她低着头,又在见到俞姝的时候,哭出了声。
“你怎么哭了?”俞姝问她。
秀淡抽泣不止,“回姨娘,徐员被正法了,奴婢亲眼看着他被砍了头,杀了!”
俞姝听了这个消息,半晌没说话。
再开口,她问了秀淡一个问题。
“所以你的仇不报了,是吗?”
秀淡意外,不太明白地看过去。
“姨娘,徐员就是奴婢的仇人,是他害死奴婢姐姐的,他现在死了,奴婢没有要报的仇了。
“奴婢再恨,也不知还要找谁报仇。这段恩怨已经了却,奴婢不会再造杀孽了,只希望姐姐能安心上路... ...”
在秀淡的话里,俞姝沉默了下来。
秀淡跟她磕头,走了。
她却莫名听住了她的话。
庭院里,俞姝喃喃。
“恩怨了却,不会再造杀孽了么... ...”
五爷亲自问斩了徐员,看到那人头落地,放下心,却又担心家中的人,立即回了府。
她就站在院子里,直楞楞的站着。
姜蒲过来告诉他,“姨娘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谁说话都不理会,暮哥儿来了也毫无反应。”
姜蒲和薛薇都吓到了。
五爷上前握了握女子的手,她垂着眼眸,手还是那么地凉。
他默默叹了口气。
庭院里秋风阵阵,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了她,陪着她在这里站了很久。
直到她回过神来,用她不太灵光的眼睛看了看他。
“冷了吗?回房吗?”他问她。
她点了点头。
... ....
又过了一日,早间一场雨,已将午门外的斩台下的血洗净了。
京城里似乎忘记了掌印大太监被问斩的事情,只剩下节庆的忙碌。
下元节。
不比上元节天官赐福、花灯满街的热闹,中元节地官赦罪、平和肃穆的安详,下元节水官解厄,人们更加忙碌而虔诚地祈祷着厄运离开。
五爷抱了暮哥儿在怀里。
暮哥儿因为娘亲两日都不理他了,就算张着小手到娘亲脸前,娘亲都像他的木头人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人儿委屈坏了,贴在爹爹胸口,咿呀着,仿佛跟爹爹说娘亲变成木头人了,请爹爹快快想办法。
五爷瞧着小儿,和小儿的娘亲,带着母子二人上了街。
五爷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牵着俞姝的手。
一家三口都穿着寻常衣裳,同街上的百姓人家,没有任何区别。
“去附近的道观转转吧。”
道观里有道士画解厄符,人多极了,但也要更加热闹一些。
五爷问了俞姝,她点了点头。
在道庙里祈福的什么人都有。
俞姝险些被几个书生撞上,书生跟她道歉,又转头和同伴说话。
“明岁春闱,我觉得我能中。”
“呀,这么胸有成竹?”
书生说是,嘿嘿笑起来,“方才抽了个上上签!”
他说要是能中了春闱,他也算终于将十年寒窗苦读熬出了头。
“我也不求旁的,能外放做个知县知府便是极好,做实事,为百姓谋福祉,是咱们读书人心中所愿!眼下战火未平,战乱之地百废待兴,就等着咱们去安抚百姓,为他们重建家园!”
几个书生都道是,纷纷说着自己的抱负。
俞姝恍惚听了几句,进入殿内上香的时候,等在了几个妇人后面。
这几个妇人都是行伍人家的妇人,自己的丈夫儿子兄弟都在军中效力。
她们手中阔绰一些,上了重香,还捐了大笔的香油钱。
其中一个老妇人道,“不论旁的,只求我儿我孙都能平平安安,早日平息战乱,早日凯旋而归。”
俞姝在她们之后也上了香。
她看着前面的妇人们的重香,像是被香熏到了眼睛。
酸疼。
... ...
暮哥儿就没见过这么多人,眼睛咕噜噜转着看人,不一会就把自己看累了,窝在五爷怀里睡着了。
五爷低头亲了亲儿子,又问身边的女子。
“阿姝祈了什么福?”
俞姝没回答,看着络绎不绝前来祈福上香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祈什么福?
祈祷她哥哥的造反顺利,将这朝廷踏平吗?
若是神明应了她的愿望,又怎么完成这千千万万其他百姓的愿望?
他们不想要反贼作乱,他们只想要安详和平。
俞姝不愿再在这里停留下去,离开了。
但甫一回到家中,五爷这边得了虞城来的消息。
穆行州来报,“五爷,俞厉被赵勉派人刺杀,虽无性命之忧,但被砍伤了腿。”
俞姝没有得到哥哥的消息,可见哥哥根本不想告诉她。
她听到五爷这边的信,忽然心跳砰砰。
“真没有性命之忧?”
五爷看了她一眼让她不要急。
穆行州说确实没有。
“伤势不是很严重,刺杀的人已被解决。只不过赵勉这厮,不敢同俞军正面对抗,便用这些邪门歪道。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那赵勉让人来回刺杀虞城王十数次,终于被得逞了一回。幸好没出大事。”
人没事,五爷拍了拍俞姝。
“别担心了。”
可俞姝却在这时,低声问了一句话。
“是不是,我把哥哥架在火上烤了?”
以他的性子,他可能不会想做什么反王,如果他不是反王,自然也不会有人日日夜夜地盯着他。
赵勉盯着他,朝廷盯着他,戎奴也盯着他。
若是那一天哥哥造反未成,却战死沙场呢?
俞姝从前,一直都以为他们是走投无路了,才被迫造反的。
现在呢?
俞姝再次站在了庭院里,仰头看向高阔的秋日天空,眩晕起来。
五爷担忧地陪在她身边。
暮哥儿不知怎么哭了起来,奶娘哄不好他了,只能抱过来寻爹娘。
穆行州不知何时走了,庭院里,只剩下男人抱着儿子轻轻拍着哄着。
秋风吹来清凉,吹得廊下缠绕的青藤簌簌作响。
俞姝看向廊下的男人和孩子,那父子二人竟然都朝她看了过来。
俞姝心头一疼,眼眶滚烫发酸。
她走上了前去。
五爷刚要问她怎么了,她哑声开了口。
“五爷,如果俞军同意招安,朝廷能妥善安置他们吗?”
五爷在这一瞬,惊喜地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