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庙嘉佑之制,在她心中的地位本来就极高。
两位宰相再拜,韩绛进言道:“奏知太皇太后,嘉佑役法,实则在嘉佑之时,就已难以维系!”
“朝野有识之士,如已故的范文正公、富韩公、韩魏公,以及如今在朝的文太师、张节度等元老,都曾纷纷奔走、呼喊……以为天下第一大弊也。”
太皇太后就不乐意了。
她问道:“那缘何老身常听人言,役法之弊,不便于百姓?”
吕公著叹息一声,只能出来拜道:“奏知娘娘,此乃小人怨怼,诽谤朝政之言,不足为信。”
赵煦见着,嘴角就溢出些笑容来。
这就是吕公著。
别看他平日里,对王安石的免役法、青苗法总是满脸不屑。
但实则,真要罢废的时候,他就又会往回找补了。
就像上上辈子,司马光执意要尽罢新法。
吕公著就一直扭扭捏捏,不肯配合。
最后还是司马光死前,握着他的手,逼着吕公著答应罢废的免役法。
原因?
吕公著可太清楚,免役法和差役法的区别了。
免役法,要的只是钱。
差役法要的却是别人的命,甚至是大宋的命!
太皇太后见着此景,不由得看向赵煦:“官家觉得呢?”
赵煦笑了笑,答道:“奏知太母,皇考在日曾教过朕,皇考言:嘉佑役法,实是利归于下,而怨归于上!”
“皇考原话是:嘉佑役法,常使一小吏可破一家,令一大户灭门,而朝廷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长此以往,甚至可能酿成不忍言之事……”
韩绛、吕公著顿时持芴匍匐:“先帝神圣,洞见万里,臣等感佩!”
这正是嘉佑役法,必须改,也不得不改的原因。
须知,如今的大宋社会,处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期。
汉唐的门阀世家体系,已经被彻底摧毁、消灭。
而明清时代的地方宗族体系,现在还只有一个萌芽。
如今大宋社会,依旧沿袭着汉唐以来,诸子析产的传统。
也就是父母在,居一家,父母亡,诸子各分家产,各为一家。
所以现在的民间,并没有一个强大到足可对抗官府的势力。
像明清时代,那种皇权不下乡,宗族族长关起门来,可以用宗法处置、决断大部分乡民矛盾的事情,在大宋是没有土壤的。
因为,构成明清宗族社会底色的物质基础是祖田、祭田等等族产。
在掌握了这些财富后,族长就可以决定,谁家吃饱,谁家饿肚子,也可以决定谁家的孩子可以读书,谁家的孩子只能去放牛。
而现在,所谓祖田、祭田什么的,才刚刚萌芽而已。
这还是范仲淹带起来的风潮。
范仲淹在家乡,设置义庄、义学、义田,以养范家子孙。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个办法的妙处。
因为,义庄、义学、义田,属于宗族所有。
可以免于诸子析产,可以被子孙世代传续下去。
等于给家族托底,让子孙再不济也能靠着族产生活。
聪明人很快就会打起范仲淹的旗号,开始在家乡修桥补路,捐田助学。
类似的操作,在现代也有。
以慈善之名,用信托之术,规避遗产税。
扯远了。
回到现在的大宋社会,这是一个没有世家门阀,也没有宗族的社会。
这就意味着,普通百姓和官府之间没有什么议价能力。
官府手中掌握着普通人的生杀大权。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在熙宁变法前的普通人若是忽然暴富了。
猜猜看,他会遭遇到什么?
答案是:衙前役。
所谓衙前,在过去分为两种,一曰:长名,二曰:乡户。
前者就是所谓的胥吏,父死子继的肥差。
后者则是让人闻风丧胆,让天下州郡富户瑟瑟发抖的恐怖所在。
因为这玩意,可以很轻松的搞死一个在地方上富裕大户,让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为什么?
因为乡户衙前,一般干的都是转运物资或者输送赋税的差事。
一个衙前,带着他的任务踏上道路的那一刻开始,就将沦为各方贪官污吏敲诈、盘剥的对象。
在熙宁变法前,汴京城就来过一个两浙的衙前。
这位衙前,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他要送的东西,送到了指定的地方。
猜猜看,他这一路上,花了多少钱?
答案是一千贯。
再猜猜看,他要运送的东西价值多少?
两匹绢,几串铜钱,总价值不超过五贯。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宋天下州郡的富户们,纷纷想方设法的降低之的户等,以避免自己达标。
躺平者有之,自残者有之,自杀者更是比比皆是。
当然,也有那强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扯旗造反!
这就是欧阳修在给仁庙的奏疏中感慨:今盗贼一伙多过一伙,一伙强过一伙的源头。
所以,差役法早就不得不改,也不改不行了。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沉默了许久,她也琢磨出些味道来了。
特别是赵煦点破了‘使怨归于上,而利归于下’后,她立刻想明白了,差役法最大的弊端在哪里?
在朝廷承担了一切风险和责任。
但好处,却全都落在了下面的胥吏、官员手中。
等于朝廷给这些发了一张空头交子,任由他们在上面填数字。
这个时候,向太后趁机悄悄的对她道:“娘娘,新妇以为官家所述先帝之言甚有道理!”
“想那乡中富户,皆是地方头面人物,奢遮人家,素来在乡中有威望。”
“彼若落难,因此怨怼朝廷……”
“恐黄巢之辈,从中出啊……”
太皇太后一听,彻底的对差役法死心了。
因为这正中她的死穴。
黄巢当年是个什么人?不过是私盐贩子而已。
但他就一脚将大唐给踹倒了。
现在的大宋,比之当年的大唐,可危险的多。
大唐时,至少四夷还没有什么威胁。
现在呢?
大宋若是出了问题,恐怕北虏、西贼,都要起兵来寇了。
于是,她点点头,道:“老身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