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表姐就匆匆过了六礼,另许给了京中高门之子。
彼时,十里红妆吹吹打打,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顾盼飞扬。裴青混在仆佣之中,看着满脸喜气的人从闺房走了出来,穿着大红嫁衣的表姐分明看见了他,却根本没有停留半息,就那么理所当然毫无愧疚地步入了花轿,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个决决然的背影。
裴青从那时起才终于明白,退去光环的自己什么也不是。于是,他改做母姓收敛了往日的骄矜之气,冼衣做饭喂马劈柴,弃掉一切不实际的幻想,咬紧牙根准备从头再来。然而,命运再度翻脸无情。
母亲几番思虑后,决定南下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车行山涧却突遇大雨,失控的马车摔入沟中急流,母子俩都身受伤重。幸而有行脚僧人路过救治,裴青仗着年青硬挺了过来,母亲却积疴难返撒手人寰。
十三岁的少年就这样半是乞讨半是做工地流浪到了广州,身边除了母亲的一罐骨灰外别无长物,举目无亲饱受欺凌。因为相貌俊秀,一路上还遇到过心怀歹意的恶人。有时候饿着肚子歇息在荒郊野庙之时,他无数次地问自己,这样苦苦挣扎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在码头上遇到傅氏一家……
魏琪听得满脸泪痕,裴师哥真正的身世原来这般不堪,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无人知的艰辛。难怪他经年寡言少语,难怪他性情缜密却敏感多思,难怪遇到珍哥那么好的女子,却心生怯懦不敢上前开口挽留!
裴青抬起眼晦涩地问了一句,“小师妹,你说珍哥会不会恨我入骨?”
魏琪忙把泪水胡乱一抹,扯着嘴角笑道:“珍哥行止大方最是心善,她要是知道你的苦楚,一定会重新和你好的。”
裴青眼晴一亮,旋即黯然熄灭,“我什么都没有,连落籍于广州都是遇到你爹才给办妥的。你说,这样无根无底的我拿什么匹配她?我原想着,只要我一辈子对她好就已足够。可是相比秦王,我能给她的终究太少……”
魏琪几时见过这般失落的裴青,觉得这一个两个真是能活活把人逼疯。忙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般,只差拍着胸口保证了,“师哥,你有珍哥对你的一腔情意就已足够。错过这等好女子,你要后悔一辈子。管他什么宗族,等你日后娶了珍哥,两个好好过日子,生一堆小娃娃,自个开宗立派。”
裴青长长嗟叹一声,“这世上我最想维护的就是她,却不料伤她最重的恰恰是我。我早该想到的,珍哥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荣华富贵之于她来说,还不若一生一世相守终老!”
魏琪看着这样悲苦难抑的师哥,恍惚间却是想起从前读过的《妙色王求法偈》,其中有一段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危惧,命危於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魏琪忽然觉得有些羡慕傅百善,被人如此慎而重之的爱着,虽然这爱的方式出现了些许偏差,以致生出荆棘伤了人,但那也是因为爱得太过小心。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这世上,有多少面目可憎言语乏味,两不相容却又白头到老的夫妻,想想都令人遍体生寒。
裴青忽然抬首问道:“珍哥的信,你是几时收到的?”
魏琪一愣神,忙回答道:“昨个晚上,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就赶过来了,只是那信约莫好几天前写的……”
裴青充耳不闻大步走出房门,牵了常用的军马流星一般就奔出了青州大营。初夏的风吹在身上本是凉爽了,但是他却觉得脸颊像被刀割一般。将马鞭狠狠一抽,四边的景致便迅速地向身后掠去。
勒马站在灵山卫码头上时,天色已然净黑。裴青无法想像,珍哥究竟是怀着何种郁郁的心情惶惶然地坐上南下的船只。喉咙底忽地一口甜腥涌上来,“噗”地一声就往地上吐了一滩乌血。
码头上晚归的船老大和水手们老远就看见马上的骑手摇摇欲坠,不由一阵惊呼阵阵。摔倒在坚硬礁石上的裴青却听不到这些,也感受不到身上几乎断骨的疼痛。他看着遥远天际的星辰,觉得那好像珍哥的眼睛,伸手想去抚摸时,那星辰却仿佛离得越发远了。
不——,裴青在心里嘶吼,傅家百善,此生此世我纵是踏破千山万水也会重新找寻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