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当警员表情严肃地去推凌裕丰的轮椅的时候,他看向龙三爷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从一个年届六旬的老人眼里射出来,充满着怨毒和某种类似于解脱的东西。他们老哥俩的争斗持续了一辈子,最终还是分出了胜负。我忍不住想,假如程霖和程公子没有和解,会不会也是一样的局面?
还好,事情没有发展到那样的地步。
处理完现场已经是半夜了,我们连夜跟着一起回了警察局。事实上对于所有的证人,是应该分开问话,但我却是在程公子的陪同下进行的,是那位郑局长亲自问我。
程公子早就已经跟我串过口供,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枪械的事情,我们来码头,是来接另外一批货的。他事先准备好了另外一批货,是一批正常报关进口的冰冻海鲜。程家旗下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餐饮店面,经常会进口一些食品类的东西。
而这一批冰冻进口海鲜有好几个集装箱,在事发当时这些东西也被一并送往警察局,并经历了一场仔细的检查,又在程公子的要求下送回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龙三爷出现在码头的理由,到后来我才知道,他说是因为发现手下的一些人背着他在进行走私活动,被他发现,所以他亲自赶到码头,希望能阻止这件事。但没想到,当他赶到的时候,枪战已经发生了。
这一事件,后来成为南都公安局通报的数年来所破获最大的一起枪械走私案,主要嫌疑人凌裕丰被抓获,另外钟期均等人也被列为了重要嫌疑人,因为死无对证,公安方面便这么结了案。
而凌裕丰,从他被抓获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对案件做任何的辩解,他用沉默接受了警方给他的一切指控罪名。
我在警察局见过他一次,是在他被正式判处死刑之前。在那样一张丑陋的面孔上,我看到了一种心如死灰的神情。那是一种深重的绝望,生无可恋。他什么都不想辩解,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甚至已经不再想用什么理由把龙三爷一起拉下水。
也许在码头上看见龙三爷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这一生,他最终还是败在了弟弟的手里。他失去了凌家,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即使他扶了一个赵大城在前面当傀儡,但他还是没有办法反败为胜。
我应该恨他的,当年他就是迫害季雨薇的主要凶手之一。但是在我近距离和他面对面的时候,对着那一双槁木死灰般的眼睛,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想他一直都知道我和季雨薇之间的关系,所以才会唆使赵大城一直以各种方式迫害我。他以为我会和季雨薇一样柔弱可欺,所以才叫程公子安排我来接货。我相信从在货舱中见到我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季雨薇,甚至于把我也当成了季雨薇,可他最终还是死于被我们所蒙蔽。他的后半生都在暗黑的算计和复仇中度过,却忘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和事都已经改变了。
在凌裕丰被捕以后,赵大城也基本上没了希望。仔细纠察起来,背地里很多刑事罪名和经济罪名一并牵连起来,他根本没有能力从牢狱里出来了。
之后我是从程公子那里知道的,凌裕丰没有捱到行刑的那一天,他接受了所有的罪名,并且在还没有来得及移交监狱的时候就死在了看守所里。在被捕之前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很糟糕了,因为脊柱受伤导致了下半身瘫痪,进而导致了下肢的肌肉萎缩。此外喉咙被烧伤,头部受到撞击,加上肺部在火中受损和一些近年新得的老年病,他的健康状况早已到了完全不堪一击的地步。
早年那场死里逃生的火灾虽然没能要去他的命,却给他留下了许多非常严重的后遗症,以至于他余生的几十年里都在苦苦与病魔作斗争。对于他来说,被捕的那一刻,近乎解脱。
很久以后我从龙三爷那里知道,凌裕丰在警察局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的时候,说,三弟,我宁愿当年真的死在了那场汽车爆炸起火事件里。
我问过龙三爷,是在什么时候知道钟期均的身份的,龙三爷说,很久了。他留下钟期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方面是为着迷惑麻痹凌裕丰,慢慢消耗他,另一方面,是为了给凌天翼留一个敌人来磨练他。
我问他,既然如此,那么当初为什么同意我和钟期均的婚事?
龙三爷说,因为知道你们最后还是成不了。
我其实很想问一问他,亲手成就一个孩子,最后又亲手毁掉他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但我没有问出口,我也知道他不会给我答案。我是从那个时候才慢慢开始试图去体味龙三爷一点一滴的心境的,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生活和经历之后,慢慢变老,慢慢在现实中变得沧桑和无奈的老人。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度觉得很疲惫,大概是这一场劳心劳力的纷争终于平息下来的后遗症吧,我有好一阵子都不愿意出门。
一直到钟期均的葬礼上,我本是不愿意去的,但是龙三爷要求我出席。虽然在他的最后一天,手里的枪也差点指向了我,但是当一切已经过去,身为龙三爷的女儿,钟期均也算是我干哥哥。
我在葬礼上见到了姜医生,她神色有几分落寞。
猛然抬头看见是我,见程公子并不在身边,将我拉到一边去,把一个盒子交给我,“孟小姐,这是钟先生的东西,交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