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腹和肢体的疼痛从一开始持续不断的剧烈,逐渐转变为时断时续的抽疼,四肢逐渐麻木,躯干逐渐寒冷,头晕得越来越严重,眼前发黑,耳朵里塞满了令人讨厌的嗡鸣声和血流声——陈墨阳从来没像这一刻这样清醒,这样冷静,这样确信:他真的就要死了,余下的时间大抵需要倒数。
想到这里,陈墨阳强打起精神,使劲按住林世卿扶在他腰间的手,用力得几乎就快要将他的手按进他的铠甲里,像是怕说不完一样,话说的很急,因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父亲不怎么管我,我没有亲兄弟,从小被送进宫,跟他一起长大,他就是我亲兄弟,也许比亲兄弟还亲……我日后不在,便将他交托给你,我知道,你会带他回来。”
陈墨阳狠狠喘了一口气:“父亲年纪大了,我估摸着我便是生得再俊俏,尸体应该也不会怎么好看,且原地葬了吧……就是没来得及娶个媳妇生个娃给我们家续一把香火,还让他这把年纪的来送我,怎么都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也不知他会不会怪我让我们陈家绝后了……”
陈墨阳仿佛还是一如既往的絮叨:“哈,我说什么呢这是?林兄,你有将相之才,他有明主之德,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唉,即便礼教旧约挣脱不开,也可、也可成就一世圣主良相,英雄不拘来处,就是我没法继续看着他了——咳咳咳,还好、还好他不在,这些话当不得他面上说,否则可要肉麻死了……”
陈墨阳咳喘的越来越厉害,破风箱似的声音来回拉扯着,瞳孔渐渐散开:“乱世、乱世皆为牲,兴许打完仗这世道才能消停些……还有,士农工商皆为石民,民、民为国基,贱籍本无存在的必要……”
陈墨阳又咳出一口血,目光却忽然落到了半空,眼神重新清亮起来,他磕磕绊绊的笑骂道:“你、你这殿下当的,数乌鸦的么?碗口、碗口大的胸口……碗口大的洞……除了这个洞我、我哪儿都没漏……真憋、憋屈,跟你吵还……还从、从来没输过,就、就这次……还没来得及……唔,便宜你了……”
陈墨阳眼睛半阖着,声音渐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已然没了力气,只能抬起手松松垮垮的握成了一个拳头,看样子是想拍一下林世卿的肩膀,可才抬到胸口却又落了下来,他用力地又倒回了一口气,话音虽轻,说的却很连贯,只是和着一口的血沫,让人听不大分明。
“惊羽,你看我都说了,我这辈子……都是个这么吊儿郎当不成气候的样子……准了吧?嘿……谁让你偏喜欢收我做伴读……”陈墨阳的拳头渐渐松开,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没有落下,“就是这辈子过的……有点……快……”
陈墨阳的手落到地上的时候动作很轻,没有惊动一粒尘土,林世卿却忽然微微一震,陈墨阳唇角不落的弧度像是一瞬间开启了他久远的回忆——那是四年前的初春,跟孟惊羽初见的翌日,他仗着轻功卓绝悄悄跟在后面的时候,一道见到的那个与他年岁相仿,神采飞扬地撺掇着殿下逛窑子的半大少年。
“……听说城西的平乐坊里新来了个美人,长得好看极了!怎么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难得你这榆木疙瘩开了窍。小爷我可是深谙此道,殿下要不要也跟着学学?”
初初见得,林世卿只觉得这陈墨阳这少年实在不是什么好胚子,没什么正经事,一开口就是寻花问柳的,第一印象的折扣打得十分厉害。
“……杜公子,您也别怪墨阳好奇,众人都传这胭脂姑娘是杜公子您心尖尖上的人,却不知您心疼了几天?”
“……他可是你兄长!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即便是对立,也断不能如此侮辱你!简直是欺人太甚!”
“……哎,惊羽,你干嘛啊?拉我打架去?”
随后,见他当着主人打狗,笑讽杜昶,义愤填膺的回护孟惊羽时,林世卿却又觉得这少年脑子也算好使,勇气也可嘉,为臣为友都不错,便想着这么看来,孟惊羽的眼光也还过得去。
若无孟惊羽这个交集,林世卿和陈墨阳怕是这辈子也只能是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陌路人而已。
这几个月来,随着交往日深,经历得多了,林世卿便又愈发觉得陈墨阳反应机敏,武艺上佳,滑头的鬼主意甚多,偶尔竟还真能派上些用场,平日里看着嘴不老实,可到了关键时刻嘴上把门的却比谁都严——只是在孟惊羽身边时,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将这些隐藏起来,只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侧面供人消遣。
直至今时,在这柄朝向孟惊羽的寂寂锋刃之下,他好像才舍得再吝啬地多露出来一点另一个常不为人所知的侧面。
这世上,智勇两全者太少了,大智者常以智避祸,大勇者常以勇请战,一个朝代的舞台上大智大勇者但凡能出现一个,便已经是这个朝代得天独厚的造化与恩赐。
可是天命际遇这东西却说不清,有些人虽全了智勇,但生而为人的全部意义也许就是为了成全另外一些人。
林世卿抬手阖上了陈墨阳的眼睛,继而,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到了染遍血色的寒甲之上,融进了年轻将军渐凉的温度里。
大千世界,大多熙来攘往,可总有那样的几个人不识趣,口中不见得会说些什么,却总愿意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世情凉薄,免不了白首如新,但心头血还热着的,总也有倾盖如故。
——墨阳兄,世卿以此生能被你视作知己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