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绝境之豫(2 / 2)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想听他说不清楚,想让他告诉自己,那些证据都是巧合而已。

可是汪直只是看着她,平静而悲哀:“我清楚。”

沈瓷浑身一怔,如同虚脱一般:“你难道真的,真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喑哑痛彻,最后几个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却看汪直自嘲一笑,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了,我的手早已沾满鲜血,也是时候偿还了。”

沈瓷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希冀的最后一抹希望破碎,他早就知道她是为了报仇而来,他早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事已至此,连他自己都已经承认,当年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

方才水中所投的,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只不过是令人暂时四肢僵硬、身体无力的药物而已。事关弑父之仇,她不敢随意问出,害怕一旦提前泄露,便再也寻不到报仇的时机。唯有将两人逼到这般绝境,这般一旦她确认了,仍有力量报仇的境地,才敢问出她在心中抵死纠葛的问题。

可他的回答,再一次令她失望了。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沈瓷脸色煞白,艰难地将手绕到髻后,轻轻抽出金丝凤鸾钗。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滑过她纤细的肩,携着发间的冷香,直扑入汪直鼻中。泣血的残阳将最后一抹红凝在她的唇上,鲜艳得如同凄厉。

汪直以为自己很快便会死去,但是没有。他的手脚无法动弹,意识却仍旧清晰,还能说话。他看着她手中泛着寒芒的金钗,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我刚才还在想,纵然我罪有应得,也不愿意让你亲手杀我;可现在,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你会记得今日的晚霞,也会因此记得我……永远都忘不掉……”

沈瓷凄然,慢慢将金钗尖利尾部抵在汪直喉间:“杀了你,西厂的那帮护卫不会放过我,这之后……我不会记得你太久的。”

他四肢僵硬,却还能够感受到钗尾的冰凉,看着她,努力调均了气息:“别忘了,这是苍云山,悬崖峭壁,失足跌落一个人并不稀奇……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回到江西……我同皇上请的旨还未正式下达,你依然,依然可以是督陶官……”

沈瓷只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抵在他喉上的金钗,颤抖良久,竟是如何也刺不下去。

她原本以为,将自己置于此种绝境,待他承认之后,凭着一腔愤怒与仇恨,必定能够鼓足勇气杀掉他。可真到了这样的时候,听着他这样的话语,手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绊住,握得发酸发软,依然无法狠心刺下。

汪直已闭上眼,长长的羽睫颤动,满脸悲伤神色。他越是平静地任她宰割,她越是觉得心中震颤。手中的金钗只要再往前一刺,便可夺了他的性命。可她还是无法如想象中那般果决,哪怕面对在心中默默恨了三年的杀父仇人,哪怕已在心中无数次演练过复仇的场景,可临到关头,却依然犹豫了……

手中的金钗似乎重逾千斤,脚下的实地如同脆弱的薄冰。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也吹熄了他心中的光。两个人纤薄的身形映在猩红的残阳之下,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各自无垠的痛楚。

一面是与汪直从前的恩义之情,一面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面对奔腾的过往与汹涌的挣扎,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似发出了掷地有声的响亮,像是急吼吼的鼓点,渲染着临阵待发的悲怆。每一步前行都艰难万分,每一寸后退又煎熬不甘。她强迫自己想起那满地破碎的瓷片和鲜血,想起爹爹永远沉睡的面容,咬咬牙,终于下狠心在手中加了力道,闭上眼刺了下去……

尖利的钗尾,没入汪直的皮肉之中。

然而,刚一感觉到**的阻隔,沈瓷的瞳孔便猛然收紧。千沟万壑的炙灼磨砺,消解不了恨,也消解不了恩,她在矛盾的踯躅中临近崩溃的边缘。脚下是玄冰,头顶是烈火,可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还兀自突突跳动,已在夹缝中被逼得伤痕累累。

她颤抖的手不禁停住了。

汪直脖颈上出现的两个细细血孔,有微弱的血色缓缓渗出,只伤及了最表层的皮肤,可沈瓷用尽全身力气握紧金钗,却再也无法更深分毫。

汪直缓缓睁开了眼,望着她。

困惑,悲伤,欣慰,溃退,种种情绪复杂交织。似等待,似期待。

沈瓷头疼欲裂,浑身发抖,松开手,抱住头,思维混乱到涣散,整个人如坠深渊,突然“啊——”地发出一声哀叫,身体瘫软地跪向了地面。

手中的金钗跌落,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